虞歡在寒江殿小住幾日再也按捺不住。提起裙襬自龍榻上起身,喃喃道:“明日便是十五,聽聞每月十五,將心上人的名字寫在紅牌上掛在月老廟前的同心樹上,可求姻緣美滿恩愛白首,我想去試一試。”
宿引將剛剛煮好的芙蓉海鮮羹置於水晶桌上,“吃了東西再去也不遲。”
虞歡步履匆匆掠過珍饈美味,“不用了,我想着不要耽誤了時辰纔好。”走到盤旋飛龍的石柱旁頓住,轉身過來,“小蝦米,我走了以後沒人看着你了,你要每天按時吃水草啊,不要貪嘴總吃些魚啊肉啊。你這隻蝦米要吃素要順應天道,懂麼?”
宿引面色不佳走過來,“……知道了。”
不奇怪宿引的面色黑裡泛黃,黃中泛綠。虞歡自搬來寒江殿後,頓頓逼着他吃水草。而虞歡將雞鴨魚肉端到她這面來摟着吃得謹慎又含蓄。只因悲天憫蝦的虞歡一面吃飯一面要防着宿引的筷子夾到這邊的大餐來。 她耳提面命道:“蝦米就要吃素,你無辜打破食物鏈很容易遭到天譴,我是爲你好。”
……每每這時,宿引大蝦便木木呆呆說一聲,哦。
宿引牽着虞歡飄到岸邊。虞歡望了望半遮在薄雲間的圓月,半期待問:“小蝦米,你說我的願望,月老能聽到麼?”
他望着蒼幕笑笑,溫聲道:“一定會的。”
虞歡的淺色背影隱匿在無邊的夜色,他仍端端立在江邊,眸色如詩。
一對金光大翅膀從杉木間閃出來。一位面部輪廓生硬,額頭上刻着一個王字,醜得很有喜感的漢子生龍活虎撲了過來。
“我說宿引太子,你向我借黃蜂崽子就是爲了那位姑娘?”
宿引淡淡道:“大黃蜂你怎麼晚上出來嚇人來了。”
大黃蜂漢子將額頭上的金色鬚鬚抖了抖,“你長得風騷又怎樣,還不是得不到人家姑娘的心。我說你這位目空一切一貫高冷的東海龍太子何時變成如此德行。當年天宮宴上,五官經典的梅花仙子看不上,精着心策劃怎樣才能將天宮宴上菩提祖腰間的焊生鈴鐺撞得四分五裂,從而放出焊生鈴鐺裡被囚禁的上古神獸,步步算計着要菩提祖將你貶到這引江底來鎮守水怪,以逃避老龍王爲你安排的洞房花燭梅開幾度。”
他喘口氣接着道:“當初你逃婚逃得如此乾脆利落英明神武,今個怎對人間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子如此上心,況且人家姑娘還是別人的媳婦。你在寒江底到底憋出什麼心理毛病,竟然兢兢業業想着如何勾搭別人家的媳婦。你若飢渴,光明正大告知老兄我,我黃蜂妖王別的沒有,蜂蜜和美女那是連綿不絕滾滾而來。想必你見識過我們黃蜂族的母黃蜂們的蜂姿。雖然臉長得也比較隨性,可身材好那是馳名六界的。膚色白胸脯大,黃蜂腰蚊子腿,那是看一眼就銷魂,你說你若飢渴就放開了飢渴,我將成羣結隊的母黃蜂送你寒江殿伺候你銷魂,我說你怎麼自貶身價整出個蝦米戶口招搖撞騙人家媳婦,你真的好意思麼你?”
我從這位邏輯性不太好但口條利索的大黃蜂口中得到了不少信息。
其一,宿引不是蝦米,而是東海龍太子。
其二,這位龍太子當年因逃避老龍王爲他安排的梅開幾度的婚事,故意設計將自己貶來鎮守神獸。這是個勇於衝破封建束縛超有個性的土豪青年。
其三,這滿嘴淫邪的大黃蜂應該是他好基友,否則不會如此瞭解宿引當年暗自整出的連環計,更不會直接了當說出如此一針見血推心置腹的話來。
其四,冒充蝦米的宿引龍太子看上虞歡了。其實這話說出來多餘,聰慧如我,早就看出來了。
宿引再聽到好基友如此不留情面的人身攻擊後,表現得很淡定。脣角彎了彎,五官也沒扯出多大幅度來,錦袍一閃,掌心多出一把看着就鋒利的短刀來,“最近清閒,學了整容術,你不經常叨唸長得差強人意有些任性麼,今個……”
“啊,我聽見我那黃蜂洞裡那羣母黃蜂們飢渴地召喚我呢,我得去解渴。”一轉眼,大黃蜂用飢渴的速度消失在天邊。
夜色深沉。月老廟的情侶們陸續散去。虞歡將寫着一雙名字的紅牌緊緊攥在掌心,頭頂的同心樹繁茂碧翠。
小廟祝打着哈欠走出月老廟,“姑娘你寫好紅牌掛上去便可,我且去休息了。姑娘掛了牌子也早些回家吧。”
虞歡對着掛滿紅牌的同心樹,點點頭。
南山腳下的月老廟寂然無聲,同心樹下映出虞歡孤零零的影子。她踮起腳尖努力將紅牌掛得高些再高些。
倏然一雙大手將她手中的紅牌拿走,並掛在她想要安放的那根樹枝上。
虞歡回眸過來,白蕭煌那張俊朗的面容便落入她的瞳孔。
“你怎麼會在這。”她驚訝道。
“恰好十五,我來這祈禱姻緣和順。”他從懷中掏出一個漆木紅牌,羊毫小篆落墨二字——虞歡。
她緩緩伸手接了過來,凝視紅牌上的名字欣喜了會,黯然了會,“怎麼只有一個名字呢,要寫一雙纔對。”
他淡淡一笑,“是麼,我以爲只要將心上人的名字寫上去就可。”言罷,自虞歡手中拾起紅漆牌,掛在高高的同心樹上。
夜風盪漾,紅牌下的尾穗纏綿輕晃。
虞歡怔怔望着眼前的人,轉過身子的他亦深深將她凝望着。
虞歡顫抖着一雙手伸過去,拉住對方的衣袖,“我和小蝦米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心裡只有你一個。”
“恩。”他輕輕道。
虞歡顯然詫異,將他的衣衫攥得更緊些,“你是根本不在乎我,還是相信我。”
“在乎你,也相信你。”頓了一會,他開口道。
虞歡閃着淚光撲到他懷中,“你肯嘗試接受我了是不是?這一天,終於被我等到了。”
他的手臂擡起又堪堪停在離對方髮絲半寸的距離,“虞歡。”他喚道。
“恩。”
“以後要開心些,我喜歡看你笑的樣子。”淡脣輕啓,他嘴角邊藏着些許溫柔。
虞歡將臉往對方懷中埋得更深一些,“只要和你一起,我就開心。我們今晚不要回山莊了好不好,我們就在這過夜好麼。”
“這裡?”
“恩。”虞歡將頭擡起來,牽着對方的手走到同心樹幹下,“我們就棲息在這顆同心樹下過夜,睜開眼睛就可以看到人世間那麼多的姻緣掛在枝頭,是不是很溫暖。”
她勾住他的手,與他十指交纏,拉着他倚坐在同心樹幹上,並將頭靠在他的肩窩,“我們就這樣到天亮好不好。”
那雙手猶豫再三,終於將她攬入懷中,暖暖鼻息噴灑在她頭頂的墨絲間,啞聲道:“好。”
翌日,初晨的陽光讓方纔睜開眼的虞歡有些不適,她眯着眼睛望着朦朧前方孑然而立的挺拔身姿。
“你醒了?”白蕭煌緩步過來,蹲在她身邊。
虞歡擡手遮了遮頭頂枝葉間晃下的晨光,嘴角淡淡一揚,“昨晚,好似做了一場很美的夢。”
兩人一前一後自月老廟行至裂錦山莊。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山莊門口,虞歡頓住腳步,“不是應該找個藉口離開纔對,難道你要陪我進了山莊去見真的白蕭煌麼……小蝦米。”
一步之遙的身影怔住,腳步移動間幻化出了真身,轉過身後的宿引將她望着,“你何時猜出是我。”
虞歡落寞一笑,“一覺醒來,就清醒了。他怎會突然如此待我好。”
“其實……他想好好對待的那個人是你,他並不知你同唐冪換了麪皮,他只是認不出你。”
“你變成他的樣子我便能認出來,爲何我變成了別人的樣子,他竟一點都認不出。我後悔再換掉麪皮的時候沒有換掉這顆心,否則它不會這麼痛。”
“你爲何不告之他事實真相。與唐冪那種小人的君子之約,不守也罷。”
虞歡淺色眸子暗了暗,“其實我有想過告知他真相。可是後來我越來越不確定他愛的究竟是我的麪皮,還是我的心。爲何他可以守着別的女人的一顆心幸福生活了這麼久。大半年了,他都不曾懷疑過。”
宿引將眸子飄向遠山雲間,緩聲道:“人類總是習慣用眼睛去看事情,眼睛用得久了,心上感知能力便退化了。你要看開些。或許……怪不得他。”
她眼角溼了溼,“謝謝你小蝦米,在我危險時救我性命;在我最難堪的時候將我帶走爲我保全尊嚴;在我遍體鱗傷時爲我療傷;在我受欺負的時候爲我出氣;在我難過的時候陪着我安慰我,甚至幻成別人的樣子逗我開心。”
宿引微微有些彆扭,默了半響才道:“這些都是我自願的。”他自袖口掏出一隻覆着薄薄金光的鱗片掛到她的頸間,“這是昨晚我用月老廟的紅線穿引成的,日後若有需要對着它喊我的名字,我會及時趕到。”
她垂眸望着胸前的不規則圓片,“這是什麼?”
“龍鱗。”他道。
虞歡穿過紫荊花重重疊疊的枝影,趕至承歡居。沿路山莊下人行了禮後,便風馳電掣飛奔到牆角咬耳朵嚼舌根爭相轉告與別的男人跑了的大夫人孤身一人回來了。
從承歡居門口叉着腰梗着脖子的白蕭煌一臉別惹爺的神情來看,可想傳言的速度有多快。這虞歡前腳剛踏進裂錦山莊的大門,白蕭煌後腳便蹲點堵在承歡居月亮門口。
可見戴綠帽子的滋味有多酸爽!
“你回來幹嘛,你居然還有臉回來。”白蕭煌剛剛瞥見虞歡的雲靴尖便孔武有力地吼起來。
虞歡停住步子,垂着頭不說話。
“你居然有臉不說話,你都跟人傢俬奔了,居然一句解釋都沒有。”白蕭煌聲如洪鐘驚起山間覓食的鳥雀。
虞歡終於打算替自己辯解一下,“不是……私奔,是光明正大……”
“光明正大的私奔?你也太不把男人當男人看了,你這個女人太惡毒了點,我不過冷落了你,你就將天大的綠帽子扣在我頭上,你是要向天下人證明本公子的腎不好麼?”
虞歡張了張嘴巴,不知該做何答。
“算了算了。”白蕭煌不耐煩地擺擺手,“你回相國府吧,本公子的心臟腎臟皆伺候不了你。我們裂錦山莊是個講究道德和人道的山莊,休書上籤個名就成,字體隨便,咱們和平分手。”喘着氣說完便落荒而逃似得跨步向前。
素色衣袖被她拽住,“我一生只嫁一人,你若休了我,就在山莊一隅爲我挖個墓坑將我的牌位連同屍骨一起丟下去。”虞歡對着他擲地有聲道。
白蕭煌詫異地將她望了望,步調凌亂,原地踩點,“你現在說得貞烈,當時跟着那位連個引江城戶口都不曾落實的三無男人跑得不是很快麼。怎麼現在知道他沒房沒車沒銀票就轉回我這蹭飯來了,你以爲我裂錦山莊是婦女收容所麼,你害得我顏面掃地。你知道我給山莊下人多少封口費麼。”
虞歡望着步伐顛簸,釀蹌離去的白蕭煌,她緩慢掏出胸前的龍鱗低低喊道:小蝦米。
只是瞬間,宿引便穩穩當當落在她面前,“什麼事。”
虞歡努力壓抑住欲撲上去找對方簽名的衝動,抖着雙脣問一句,“能借我點錢麼?”
“多少?”
“……你看着給吧。”
片刻,宿引墨袖一揮,一隻繞着金絲印花的華貴箱子便咣得一聲砸到虞歡面前。
虞歡矮身啓開箱子,華麗光芒刺得人頭暈,她隨手捧起一大串珍珠,“小蝦米啊,你是哪家的土豪啊?”
當虞歡招呼四個小廝將一大箱沉甸甸的珠寶箱搬到白蕭煌面前時,財大氣粗的白蕭煌也不淡定了。
他對着一箱子珠寶研究了好一會,拔高嗓音道:“以我高深非凡的珠寶鑑定技術來看,好似是產自東海深處的珠寶。老相國送你的?這老相國一生到底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聚斂財寶之稀有,涉案地域之廣大真乃歷代朝廷之空白。”
“不是老相國送我的,是……向朋友送的,借的,你看能抵過你散給下人的封口費麼?”虞歡眼神恍惚,心虛道。
白蕭煌立馬將手中夜明珠丟回箱子,“是那個採花氣質濃郁五官猥瑣連個戶口都沒有的三無流氓給你的吧。管家管家,快去二叔府尹那查查,最近有什麼江洋大盜出沒沒有?順便給那流氓畫張像,畫得精緻些連汗毛孔也不要放過,尤其那雙淫邪**淫穢的眼睛畫得逼真些。從府尹那證實了他江洋大盜的身份後給我滿城貼他大頭貼,全城緝拿,不,全國緝拿……”
管家接受命令下山幹活去了。白蕭煌圍着虞歡轉了幾圈,“勾結江洋大盜,有出息啊你。”
由於未得到白蕭煌的原諒,也就是說虞歡隨時都可能被一紙休書拍在腦門,乾脆利索地清理出裂錦山莊。她便精挑細選了個白蕭煌經常出沒的賬房門口,站得虔誠。
白蕭煌出入賬房的頻率一路飆升,日日拿着賬本唸叨天文數字,眼睛卻故意不曾瞟向賬房門口站得很有存在感的虞歡一眼。
讓人意外的是,白蕭煌整日於賬房裡埋頭苦幹,甚至敬業到晚上窩賬房裡打地鋪,如此自然大幅度減少出沒靈犀居的頻率次數,而靈犀居那位以飛揚跋扈聞名遐邇的唐冪,竟沒來觸虞歡的眉頭。
這二夫人只將身板結實中華功夫練得很硬的珈瀾婆婆請到舍院裡坐上幾坐。
我預感,這是典型性暴風雨前的寧靜。當一個一向走高調囂張路線的人突然轉型走低調婉約路線,那就相當有內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