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莊二夫人的靈犀居,雖已深秋,卻勝似暖春。丫鬟小廝們捧着最新一批秋日紅穿算於庭院內外。內室早早生了炭火,唐冪着華美千絲裙,佩戴濃郁珠翠,對着下人走走停停揮斥方遒。
白蕭煌自羅漢軟榻間站起,望着豔麗奢靡的大紅花朵,不解道:“你不是最喜歡紫荊花麼,何時對秋日紅產生如此濃郁興致。”
唐冪將自己的身子緊緊貼過去,撒嬌道:“人是會變的啊。”
白蕭煌垂眸打量一眼她滿頭的華美珠飾,喟嘆道:“你的變化不小。成婚後,連裝扮風格都迥然不同。”
唐冪臉色微微僵硬,遂又扯出一抹笑來,“你不喜歡麼?”
“怎麼會,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喜歡。我說過的話一直算話。”他笑了笑,繼續道:“記得當年你一首《彩雀集》召喚了方圓百里的瑰麗雀鳥,今日你能否爲我彈奏一曲。”
他嘴角噙着笑意,已然牽着唐冪的手腕步至琴案旁側,接着微微俯身,指尖於琴絃間輕輕一劃,樂符如清溪擊石黃鶯啼谷。
唐冪眉間微蹙,將十指微微向繡袍裡縮了一縮,“近些日子身子乏得很,頭也經常暈,沒有心情撫琴,再說,好久不撫琴了恐怕生疏了,待我練得順手了再彈給你聽,如何?”
白蕭煌手指自琴案上移過來,揉上她額間的穴位,“怎樣,最近頭痛又犯了。”
“不礙事的,休息好便無礙了。”
他胸口起伏得明顯,沉着嗓音道:“都是那個唐冪,當初一碗藥茶,不但毀了你的嗓子,還讓你患上頭痛的毛病。但願以後不要再忘記什麼就好了。”
唐冪挽着他離開琴案,步步纏綿,“沒關係,如果我記不得我們以前發生的事,只好勞煩你每晚臨睡前再講給我聽,幫我回憶一遍不是更顯甜蜜麼。”
白蕭煌點點頭。眉心蘊着點點疼惜。
這唐冪的腦子不錯,換了麪皮改了聲音,裝作偶爾失憶不至於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這場換皮大戲想必她琢磨好了全套,否則不會將大夫人的寶座讓出去。
不出幾日,唐冪玉腕間掛了月鐲,手中端了一盤青藕蓮花糕,搖曳風姿去了承歡居。她言笑晏晏,“姐姐,我來給你賠罪了。”
虞歡自顧收拾着琴案旁的幾頁琴譜,並沒看她一眼。
“姐姐還再生我氣,當初如若我不把藥茶灌進肚子,從我們的聲音來分辨,你認爲相公不會懷疑麼?我真心無奈纔出此下策,雖然姐姐的嗓子毀了,我的不是也變啞了麼。這樣說來姐姐未曾吃得什麼大虧。”
虞歡擡首,本是明豔的眼眸浮出幾絲清澈來,“你爲何陷害我?”視線劃過對方的臉,最終停留於她腕間的月鐲上。
唐冪露出一副悔青了腸子的模樣,“正是因爲這件事,讓我寢食難安,所以向姐姐道歉來了。”她自腕間取下鐲子道:“我將這理應屬於第一夫人的月繡千絲鐲親手送予姐姐。還有,這是我做的糕點,請姐姐笑納。“
虞歡接過對方手中的瑩潤月鐲,輕輕撫摸着月鐲間若隱若現的絲絲銀光,最後緩緩置於牀榻上。轉過身子後,盯着唐冪手中精緻點心,微微有些失神。
唐冪將青色中點綴層層花瓣的糕點置於桌案上,“姐姐定然知曉,此糕點是相公最喜歡的一道糕點,也是姐姐最拿手的。我總做不出這青藕蓮花糕最正宗的味道,勞煩姐姐教教我。“
虞歡怔怔盯着可口的點心看,未曾言語。
唐冪轉眸笑道:“倘若姐姐不願意,妹妹不勉強,只求姐姐爲相公做一道青藕蓮花糕,相公一直想吃呢,可惜妹妹我手拙得很。”
虞歡出了承歡居,轉步山莊別院,將藏於冰窖的蓮蓬取出,一顆一顆將蓮子撥得很認真,花瓣浸了蜂蜜水曬乾後切成絲。廚房裡升了柴火,蒸籠裡的白煙氤氳了往事。
那是虞歡出嫁前的第七日。她從荷塘裡折了新鮮的蓮蓬花瓣爲白蕭煌做了一道青藕蓮花糕。白蕭煌將整整一盤一口氣吃掉,讚美道:“這天下只有我的虞歡能做出如此美味的蓮花糕,這青藕蓮花糕滿滿都是虞歡的味道。”
虞歡羞紅了臉,“什麼我的味道,我可是個大活人,難不成你從中吃出些人肉的味道。”
白蕭煌舔舔嘴角,調笑道:“只要是你做的,我一口能吃出來。至於你的味道嘛,嘿嘿。”他突然湊到她耳邊,“等洞房之夜不就品嚐到了嘛,如果你心急的話,提前也可以,我不介意的……”
虞歡將臉紅到一個新境界後,端起空空的糕點盤子穩穩當當扣在白蕭煌的腦袋上,快速奔跑出去。
自那之後,她便收集了蓮蓬與蓮花瓣放置山莊冰窖,等着日後做給他吃。不成想,成婚後,一直沒這個機會。
我看着小心翼翼緊張雀躍的虞歡在廚房忙得團團轉,值得麼?我都替她委屈。
自告奮勇添柴的唐冪故意將指尖來來回回蹭到柴火間,最後感覺豬蹄烤得差不多了,啊的一生跳起來。
虞歡聞聲走來。唐冪笑着道一句,“沒事,不小心燒到手了,我太笨手笨腳了。”
兩個時辰後,唐冪端着虞歡的勞動成果回到了靈犀居。她眼光瞟到內堂裡桌案前提筆揮毫的白蕭煌身上。脣畔的笑容勾得陰險,她選好個姿勢重重跌倒在門欄間,手中的青藕蓮花糕滾落一地。
白蕭煌連忙起身跑來扶起她。唐冪淚眼朦朧瞅着對方,將一雙被燒得黑中帶焦,焦裡帶紅的爪子晃到他面前,哭訴道:“都是虞歡不好,虞歡成婚以來,手越來越笨拙,總做不出夫君愛吃的點心。本是求了姐姐去做些糕點,可能姐姐看我得寵,一時氣憤,便用炭火燒傷了我的手。”
她哭得梨花帶雨我見猶憐,撲到他懷中,嚅囁道:“恐怕日後,虞歡再也不能爲夫君彈奏曲子了。”
白蕭煌望着那雙紅腫焦黃的指間,怒吼起來,“那個賤人又傷害你,好好的跑去承歡居做什麼,傷成這樣子是讓我心疼麼。”
她窩在他臂彎裡,嗚嗚呀呀不停抽泣,眉宇間營造的悲涼勝過六月飄雪的竇娥和三歲死孃的小白菜,以及被滅了滿門的木槿兒。
我覺得這唐冪是個人才,如果去戲班子摸爬滾打一番,捧成名角是遲早的事。再如果同演技超高的步聲花以及鳧蒼整個組合,說不定能紅遍六界。至於組合的名字我都替他們想好了,叫霹靂三賤客。
當白蕭煌帶着滿身的煞氣走到承歡居時,虞歡立在庭院,盈着枝葉間散下的月光將手腕間的月鐲端詳得細緻。月光透在淺白玉鐲上,絲絲銀光一如昨日溫潤。
他快步衝過去,抓住她的玉腕,“這月繡千絲鐲怎麼會在你這,我說過這不是你的東西。”
虞歡擡手扯住對方的手,聲音沙啞到很考驗聽着聽力,“這是我的,卻是我的,你不要再從我手中奪走。如今,我只剩這個了。”
“他從來不屬於你。”
白蕭煌用力一扯,攥着月鐲不放的虞歡,指尖不肯放鬆一分。
他望着眼前的虞歡,微微有些發怔。
此時,手指包裹得好似紅燒豬蹄的唐冪哭天抹地飛奔過來,故作不經意一瞥,轉瞬間又攢出個驚訝的表情道:“原來這月鐲是被姐姐你偷了,怪不得我翻遍了整個靈犀居都找不見。姐姐你就如此看我不順眼麼,非要事事跟我過不去麼。”
白蕭煌斜眸冷聲道:“原來是你偷的,怪不得在這。”
虞歡呆傻了片刻,苦苦一笑,不再說什麼,只是用力將手腕自他掌中抽離。
白蕭煌對着低調溫順的虞歡觀察了片刻,眉頭壓得低低的,眸間若有所思。
唐冪自白蕭煌腰間抽出一把軟劍逼了過去,“姐姐你若不將這月鐲取下,休怪妹妹無情。”
虞歡另一隻手將腕間的月鐲護得更緊些,一雙明眸滿是倔強。
此刻,側首的白蕭煌又看得微微失了神。
唐冪臉色有些發青,舉起長劍對着虞歡戴着月鐲的手腕生生砍了下去。
啊的一生嘶啞慘叫後,虞歡淡色繡袍被鮮血染紅,鮮血將皓腕間的銀白月鐲染得玲瓏透紅。
唐冪卻將手中的劍抓得更緊,逼緊虞歡,“你取下還是不取。”舉起長劍尋個穩妥的姿勢,找準對方比較粗的脈搏要重重砍下去時,虞歡卻閉了眼。
白蕭煌有些愕然,相信若非他在關鍵時刻踢開唐冪手中的長劍,虞歡的手要徹底廢了。
“虞歡。”白蕭煌對着唐冪微微責怪。
唐冪紅着眼掉頭跑開。虞歡一隻手搭在受傷的手腕間緩緩站起來,地上攤着一大片血水。
“不要再來搶奪這隻月鐲,它本是我的。我只剩這點回憶了。”脣色蒼白的虞歡言罷,便緩步走去屋內。沿路鮮血串串,如妖冶碎花鋪成的紅毯。
白蕭煌身形緊繃,蹙着眉頭望着那似曾熟悉的倔強背影,失神良久。
難得不帶一絲酒味的白益領着郎中匆忙而來,郎中去了房內爲虞歡包紮傷口。白益對着呆滯於庭院間的兒子微微嘆息,“你不覺你做得實在過分。唐冪好歹是聖旨賜婚的相國府千金。身爲大夫人的她受你百般冷落,她可曾同相國抱怨過一分。她可曾難爲過山莊上任何一個人。月繡千絲鐲本就屬山莊第一夫人所有。寵愛給不了她,難道連一隻本該屬於她的玉鐲也要從她身邊奪走麼?倒是你選的二夫人,仗着你的寵愛竟兇狠地砍了大夫人的手。這就是你愛的人?你何時變得如此糊塗。”
白益步入內廳去瞧虞歡。
枝稀葉少的古樹下,白蕭煌的眼神越發朦朧晦澀。
許是白益擔心第一夫人受此委屈向皇帝以及老相國告狀,賞賜了兒媳婦好些珍寶又將混蛋兒子的祖宗十八代以及玄孫十八代罵了個遍,纔將嘴巴停住。
一直未開口的虞歡,望了望手臂上纏繞的紗帶子,只道了一句,“爹爹儘管放心,虞歡很好。虞歡的傷是自己不小心弄的,與任何人無關。”
入夜後,風竟大了起來。承歡居庭院裡的落葉被卷得漫天飛揚,如垂死枯碟。白蕭煌輕敲雕花牡丹門,許久,房內未有一絲聲響。
他壓着眉頭思慮一會,終是推開了房門,不請自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