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掏出龍鱗。“宿引。宿引太子……”
蜃海幽女已被一汐化爲雕像。已死得有模有樣。宿引自背叛仙族後便盤踞蜃海。乃蜃海的新主人。如今能以最快速度潛入蜃海將那株海貝中的蘭草帶來寒冰涯的人。非他莫屬。
一汐已停到我身邊。凝澹眸底蘊了淡淡疲憊淡淡無可奈何。他道:“如今。欲拖住時間待宿引趕來。我們只得聯手了。”
日前我同一汐曾廝殺過一場。他甚至打算於誅仙台上殺了我。可轉眼間我們便要聯手對戰他人了。而這個他人便是被我親手放出上古畫壁的弟弟。
可見世事無常。思想亦無常。生與死。對與錯。執着與釋懷。一念之間。
但願。這次我不再選錯。
我同一汐本接近一級傷殘。此時同意氣正盛的月神對戰。實在不是上策。奈何唯有這一條路將對方拖着。且能拖一時便是一時。能多護住一個生靈我便少一分罪惡。
連續接了月神兩掌之後。我有些後悔將殤無虐迷暈。將他迷倒。一方面不忍心離別時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噎。另一方面以防他阻止我前來贖罪。倘若他在。定不會看着我被自家弟弟欺負。殤無虐一旦加入這場戰局。拖住月神應不會太難。唉。真是浪費資源。
許是月神還將我當做他姐姐。賞賜給我的掌力同賞賜於一汐的掌力威力小了許多。他下了決心殺死一汐。卻始終狠不下心殺了我這個處處同他作對的姐姐。
他屢次對一汐使出致命襲擊時。我便鼓足了盡頭衝到一汐前面。月神不得不將掌力降了又降偏了又偏閃了又閃。
我一面連綿不絕吐着血一面於心底翻江倒海般愧疚。真是對不起我家弟弟。我自認爲一生愧對很多人。到頭來。欠的最多的人便是月神。
我以超乎尋常的毅力拖延下去。空中血月愈發微弱。祭月這檔子事亦是需要天時地利的。今日恰巧乃七星連珠之日。相對月神來講。是個毀天滅地的吉時。吉時過了。便不知再要等上多少個年頭。
月神見血月顏色不再那麼飽滿透亮了。連爲一條直線的七顆星子亦有錯開的徵兆。他發狠地掐住我肩膀。“皇姐。你若再不讓開。便是我對不住皇姐了。”
我方要對月神表示個堅持破壞到底的決心。一道被風吹得有些破碎卻不算陌生的聲音遙遙傳來。
“羽姑娘。你要的蘭草我帶來了。”
小蝦米果然給力。爲達速度已幻成威武龍神。金光一閃。落地化人。
月神只瞥了養在海貝中的蘭草一眼。便再移不開視線。他鬆了我肩膀。微顫着步子靠近捧着海貝蘭花的宿引。
若這世上有誰會一眼識得梵歌的氣息。非月神莫屬。任時光荒蕪。任桑海桑田。任隔着了一場生死漫漫。
縈着幽幽光暈的枝葉。綻放了孤零零白花。月神將手掌頓於蘭草之上。以靈力探了探。頗爲小心翼翼。收了靈力。他將嬴弱蘭草抱入懷中。眼角淌下的是淚。脣邊揚起的是笑。
他輕輕呼喚着:梵歌……
蘭草中卻存了梵歌一縷殘魂一縷神識。
碩大血月之下。暗風蒼雪呼嘯的寒冰涯邊。月神將體內靈力渡入懷中蘭草。七星連珠相匯於一瞬間。便又錯開。所謂“吉時”終是錯過了。空中血月愈發淺淡。血色緩緩褪盡。鋪天蓋地的灰色煙霧漸漸散去。皎潔月光於層層薄霧中現了出來。月神終將梵歌殘魂修復完整。並以蘭草爲身。化作人形。
溫潤月光下。月神懷中。躺了一女子輪廓。女子容顏漸漸清晰。乃絕世之姿。氣韻天成;眉目疏冷。卻含了堅定。
她睜開眼睛。視線凝駐於那滿頭月白長髮。淡淡一笑。“月神。我好像睡了好久。”緩緩擡指撫上月神面上的幾縷皺紋。“你怎麼老成這個樣子。”
月神抱着她。琉璃眸子閃了水霧。哽咽着。“梵歌……我這樣子你會不會嫌我醜。”
懷中女子笑着搖搖頭。“能再見到你。比什麼都好。”
月神抱着梵歌離去。風雪迴盪間。月色華袍搖曳翻涌。拖地長髮像是覆了一場大雪。掩於滿頭華髮下的是一張蒼老的面容。
復生梵歌。月神已將靈力真源耗盡。一瞬蒼老。彈指十萬年。換一場白首。
宿引於一汐面前跪地。叩首。當初若非一汐施予援手將他收入門下。他不過是逃犯。日後於仙族反目。種種背棄。皆是無奈。只怪情深。
他叩首便離開。將這一方天地讓出。
血月已散。陰霾褪去。天上地下。亦恢復了往日寧靜。這場驚世浩劫終是過去了。月光淡去。天降大雪。
寒冰涯頂。我同一汐不過三步之遙。
終於。只剩我們兩個了。
一汐靜靜站着。肩上扛了雪花。古袍掛了血色。他道:“小羽毛。”
其實。小羽毛這個名字我是很不待見的。聽着有些單薄。視覺上輕浮。暗含着命苦。比小白菜小蘿蔔頭這類名字好不到哪去。可從一汐嘴裡說出來便不一樣了。飄逸了。唯美了。嬌柔了。甚是有意境美了。
以前總想着若能同一汐日夜相守。每日清晨便故意賴牀。他不叫我名字一百遍便不起來。吃飯時要喊上我的名字幾十遍。入睡前是要翻倍的。因一汐身份過於高貴。性子又清冷純淨。自然不會說些甜言蜜語給我聽。殊不知。他口中的小羽毛便是我聽過最好聽的情話。
他若能喊我一輩子就好了。
我對他笑笑。“桑鈴花是不會開的。就好比我希望我們能在一起。”
一汐微顫了睫毛。雪花於他額間融化。似冰雪之神。受傷至此。絲毫不見落魄。單單這份清華之氣。便叫人不敢生了一絲褻瀆之心。我對他動心。是否是一種罪惡。或許他本不屬於任何一人。他是天下的。至純至淨的。被衆生膜拜仰望的。我生了將他佔爲己有的心。活該受了這一系列天罰。
若早一點悟出此理。我是否還任由心底情愫暗暗滋生。肆意蔓延。鋪出這一場罪孽。
可我的心怎會乖乖聽我的話。早再上古之時。它便情絲深重。無可救藥。
涯底涌上的風雪將我的背吹得有些痛。忍了疼痛。我同他道:“我從不後悔愛你一場。這一切不過我一個人的癡心妄想……只是我明白的有些晚了。”
我將手中的焰蓮神劍遞過去。“這把劍刺入心口有多疼。你不會知曉。月魔已不在了。如今的月神不過最普通的凡人。已不能威脅到天下蒼生了。這世間的禍害只剩我一個。能對付我的。唯有你手中的這把上古神劍了。”
我不會忘記體內的魔神之力。一汐不會忘。整個仙界亦不會忘。只要我存在。便是災難。儘管我不會再造出任何災難。可沒有人會信我。
一汐接了神劍。垂眸打量。指尖力道緊了又鬆。鬆了又緊。
我見他實在爲難。便同他建議道:“我殺了那麼多仙將。又有那麼多人因我喪命。恐怕是天理難容了。自知終究難逃一死。倘若你還對我留有一絲仁慈一點不忍。賜我一個別的死法。不要再用這把劍了……”
這世上我最怕的便是這柄上古神劍了。一劍穿心。毫無猶豫。其中滋味。怕是飲了孟婆湯都不會忘掉。
一汐緩緩擡起手中神劍。我不禁後退一步。他非要如此待我麼。要求換種死法過分麼。
咣的一聲。神劍墜地。“從此以後。我再不會用此劍。”
我一下子覺得暖和許多。天上紛揚了皓雪。涯底亦有雪花翻涌着。我們彼此靜靜站在。如同兩尊雪人。
“打算怎樣處置我。”我問。
“同我一起回無虛幻境。”
我搖搖頭。“回不去了。”
月魔將魔神之力發揮的不賴。六界被攪得血雨腥風。億萬生靈雖不曾被祭。然死了那麼多無辜之人。天上地上恐怕再沒有人對魔神之力生不出恐懼的。只要我還在。恐懼便在。即使我同一汐回了無虛幻境。亦難以給天下一個交代。
當天下衆生皆抱了同一理想。將我殺死。那時。一汐會怎樣抉擇。
我仍抱了一絲期望。再問一句。“你會殺我麼。倘若所有人都要我死。你會棄了天下保我性命麼。”
倘若他說會。我便有了活下去的勇氣。可他終究不曾說話。擡睫望着空中雪花飄搖遊蕩。眸底隱了一絲不安。
罷了。不過又是我一個人的癡心妄想。我何苦爲難他。
大雪紛紛揚揚。覆了我的長髮。他的肩頭……霜雪落滿頭。可惜不是白首。
我一個掌心向他揮去。他被我擊得後退。一身古袍於空中翩躚如畫。我仰身墜入寒冰涯。
耳邊是被風吹得零散的呼喊聲。他似乎再喊我的名字……
或許他心存一絲不忍一點不捨吧。可又如何呢。
我唯有一死可安。他安。天下亦安。
涯底的唳風如刀如錐。割破了皮膚。天地間風雪涌動。白茫茫一片。愈往下墜愈覺寒涼刺骨。不覺閉上眼睛。卻再也睜不開了。寒冰涯的唳風迴流果真霸道。我眼睛受不得如此重的戾氣。我知道我已瞎了。
身子不停墜落卻一直觸碰不到涯底。腦中如死般空白。
我終究不再有什麼期待。如同一片羽毛。飄然而來。飄然而逝。什麼都不曾留下。
此生悲劇。不過愛錯了人而已。
坦然接受死亡時。腰間一緊。似乎陷入一個擁抱。暖暖的。將周身如刀的暗風擋住。那人緊緊抱着我。同我一起墜入無窮無盡的涯底。
我已看不到對方的臉。耳邊卻聽見他輕柔的聲音。
他說:“丫頭。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