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田秀芬聽方寶這麼說。便道:“得了吧,就別瞞你嬸了,去年你給家裡匯了九萬元,你婆婆孫梅可是逢人就說哩,你纔出去幾年,就存起九萬了,可比我家兩個小子強,他們去城裡打工,一年到頭剩不了什麼錢不說,上個月老二還打電話讓我匯錢給他,真是個沒用的傢伙。”
方寶當然知道她說的九萬元,那是他在禿鷹部隊執行第一次任務拿命換來的,當時禿鷹給了他三十萬,他感念老狼,在聽了老狼的故事後,就給了二十萬捐給老狼所在的村子,然後留了一萬給自己,剩下的九萬讓禿鷹匯給了母親,說起來他的確也不算是空手而回,要知道九萬元在皇妃村來說,已經是筆大錢了。方澤遠和母親累死累活的種莊稼餵豬,家裡面給方澤遠看病也拿不出兩萬元出來,他出去不過兩三年,就匯回了九萬,應該是爭氣的孩子了。
當下他笑了笑,向田嬸告了辭,便向着村裡走去,雖然回來之前沒有給婆婆和母親打電話,但是,她們肯定是在家的。
……
進入村子裡,卻見和他離開時並沒有改變,只是似乎顯得人更少,也更冷清了,只有一羣小孩子在村裡嘻鬧着,這是一羣留守兒童,父母一般都是雙雙出去打工,他們幾乎是由外公外婆或者婆婆爺爺照顧的,好多孩子幾年才能夠看到父母一眼,是非常可憐的,不過這也是中國山村,特別是皇妃村這種偏遠山村無可奈何的現狀。
順着村子的青石路走了沒多久,方寶遠遠見到了自己家那間陳舊的黃土瓦房,這次回來,他還要做一件事,那就是先把家裡的黃土房建成青磚牆,雖然由於運輸建材不便的關係,在皇妃村建房的成本較高。但花兩三萬,一座嶄新的磚房還是能夠建成的,至於其餘的錢,仍然給家人養老,而他再次回來的時候,一定要把磚房翻新,建起漂亮的小洋房來。
離着還有五十米,見到一個穿着花棉襖,身材矮小的老婦人走了出來,正是他的婆婆孫梅。
方寶正要喊,卻瞧着婆婆已經往這邊看來了,而且立刻驚喜的“啊”了一聲叫起來道:“寶娃子,是你吧,你總算回來了,謝天謝地,謝佛祖保佑。”一邊說着,一邊就朝着他小跑了過來。
見到婆婆的一瞬間,方寶的眼睛立刻溼潤了。
從離開後,他一直沒有跟家人聯繫,不過也是有原因的,起先的一兩年。是家裡沒電話,要通過村子裡的公用電話聯繫,他擔心崔正直知道自己在和家人聯繫後,爲兒子被揍的事會查到城裡去,而如果家人不說,會遭到他的報復逼迫,那就給家人帶去災難了。但是,他一直是和假和尚智空保持着聯繫的,知道家人都平安無事,特別是方澤遠服了銀葉草之後身體已經完全康復,他還沒有滿五十,完全可以撐起這個家,因此方寶是放心的。而後來雖然智空說方澤遠有了手機,但他還是不願打,一是因爲不想聽到方澤遠一貫以來的訓斥,而也是因爲一直有衣錦還鄉的念頭,想發了財忽然回去給家人驚喜,與範香蘭相好後,有着帶她儘快回來炫耀然後擺流水席的念頭,因此更不想打電話通知。而現在,事與願違,和範香蘭的一場爭吵讓他想像中的一場得意熱鬧化爲烏有,但是,同樣讓他深切地感受到了作爲一個男人來說,不要去依靠女人,必須要有自己的事業,否則,無論這個女人有多愛他,他的頭也不能高昂着。低聲下氣吃軟飯的男人這個世界有不少,但他方寶絕不是其中的一員。
向前奔跑着,很快,方寶就和婆婆擁抱在一起,大聲叫道:“婆婆,婆婆,我回來了,你的寶娃子回來了。”
孫梅只有一米五的身高,此刻已經老淚縱橫,像小時候一樣,下意識的去摸方寶的頭,可是又夠不着,方寶趕緊蹲着讓她摸,而她只是喃喃地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別再恨你爸爸了,自從你離家出走之後,他也很後悔,智空方丈已經把銀葉草是你摘的事告訴我們了,那麼冷的天,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找到的,你是個好孩子,好孩子啊。”
方寶端詳着婆婆道:“婆婆。你的身體還好吧?”
孫梅連連點頭,道:“好,很好,特別是你寄來了九萬元錢,知道你在外面一定還不錯,我就開心了,你這娃子也真是的,怎麼就不給家裡打一個電話。”
方寶不想解釋自己的想法,只是笑着道:“婆婆,你放心,我再也不會像過去那樣了。無論走到哪裡,都會給你們打電話的,對了,我媽呢,在不在屋子裡。”
孫梅道:“在屋後的田裡和你爸一起種地,自從你爸的病好了之後,他弄了一條船春夏兩季在仙女湖打漁,秋冬就種些菜自己吃,這些年也攢了些錢,可惜村子離鄉里太遠了,賣不了鮮魚,價格很低,否則家裡還要好些。”
方寶搖頭道:“錢的事情你們不要操心,我會掙的,我想我媽了,婆婆,我們到屋後去吧。”
孫梅笑呵呵的道:“你自己去,我到崔老三家割些肉弄好吃的。”
方寶趕緊道:“不用了,婆婆,我又不是什麼客人,家裡有什麼,隨便吃就行了。”
他這個獨苗苗好不容易回來了,孫梅哪裡會讓他隨便吃,讓他先去找母親,就急急忙忙的走了,從她的神態舉止來看,精神勁兒的確挺好的。
走進了屋裡,卻見一切如舊,只是在堂廳掛了一張大網,自然是方澤遠打漁用的工具,他把皮箱放下,就穿過了堂廳,打開了後門,他們家的土地就在後面三百米的地方,一共有六畝,然後餵了幾頭豬,由於交通不便。只能賣給村子裡沒有勞動力在家的老人,因此一年到頭是賺不了什麼錢的。
……
從後門向前走,方寶很快就見到了母親和方澤遠,他們正在一塊地裡翻土,母親是讓方寶最敬佩的人,不僅賢惠持家,家務活兒農活兒樣樣都能做,最重要的是,性格溫柔,這麼多年來,雖然方澤遠不如村裡大多數男人會賺錢,可是她總是毫不埋怨,也從來沒有跟方澤遠紅過臉。
兩人都在專心地翻着土,並沒有看到走過來的方寶,而方寶離着還有幾十米,就激動的喊了起來:“媽,媽,我回來了。”
聽着這聲音,地裡的兩個人同時擡起了頭,方寶的母親樊春麗立刻就尖叫起來:“寶娃,是寶娃。”
說着這話,她已經扔下了鋤頭奔了過來,而方寶也溼着眼睛跑了過去,與母親緊緊的相擁在了一起。
擁抱了良久之後,樊春麗眼淚汪汪的端詳起已經脫離了少年稚氣的方寶來,但很快就露出欣慰的笑容,撫摸着他的頭髮,輕聲道:“我的寶娃長大了,變成大人了,回來就好,你不知道,媽有多想你。”
瞧着母親的眼角已經多了不少的魚尾紋,髮鬢也增了幾許白絲,方寶頓時有些哽咽了,道:“媽,對不起,是我不孝順,這麼多年了,沒給你打電話。”
樊春麗道:“我知道,是你闖了禍,不敢給家裡說,害怕我們,特別是你爸罵你,對不對?”
方寶明白母親能夠猜到崔百萬是自己揍的,便點了點頭道:“我是怕打電話回來,崔正直會逼你們說出我的地址。”
樊春麗嘆了一口氣道:“寶娃,你真是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崔村長是我們能惹的嗎,不過現在還好,他們家都已經搬了,相信也顧不得理這事。”
方寶聞言一愣,道:“搬了,崔正直搬到什麼地方去了?”
樊春麗道:“你走的那一年,鄉里發現了煤礦,崔村長就去承包了一個礦區,聽說賺了不少的錢,就在去年,他被提拔當了羊街鄉的副鄉長,把礦交給了崔百萬,而他們在鄉里買了房,全家就搬去了,現在的村長是崔大慶,也沒有怎麼爲難我們家。”
崔大慶是崔正直的親兄弟,在方寶的印象中這個人倒是憨憨厚厚,但是說話有些結巴,實在不配當一村之長,不過從崔正直的爺爺起,這個村長就沒有落入外人家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當下方寶點了點頭,大腦裡掠過一直埋藏在心裡深處的事,道:“媽,崔牡丹呢,她跟崔百萬圓房沒有,是不是也跟着他到鄉里去了。”
樊春麗又一摸他的頭髮,臉帶黯然的道:“寶娃,我知道你去打崔百萬,就是因爲牡丹那孩子,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方寶仍然道:“她到底跟崔百萬圓房沒有?我跟智空打過電話,他說崔牡丹得了一種怪病,渾身長着紅斑,現在好沒有?”
樊春麗搖頭道:“還沒有,這孩子的病一直沒有好,你四舅去看過了,說她的病是一種罕見的皮膚病,不知道能不能好,崔村長就準備退親,可是崔百萬捨不得,說是還想等兩年,如果牡丹還是這樣子,他才肯退門親事。”
一直以來,方寶都不願去想崔牡丹,可是他卻深深的知道,那個嬌嬌怯怯,楚楚可憐女孩子從來沒有離開過自己的心底,而回到了皇妃村,離她越近,想見到她的感覺就越強烈,特別是她好端端的得了怪病,實在想去看一看。
在農村的觀念裡,只要沒退親,崔牡丹就還是崔百萬的人,這個念頭方寶當然不會給母親說,只是拿眼去瞥方澤遠,卻見到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過來了,正在默默地看着自己,臉色並沒有過去的威嚴,但方寶已經好久沒有叫他了,此刻見着,自然也喊不出來。
樊春麗當然想他們父子和好,便道:“寶娃,快叫爸啊,你爸過去對你是嚴格了些,不過你離開這些年他真的很後悔,你爸的病是你摘的銀葉草治好的,他已經知道你的孝心了。”
誰知,方寶卻微微低下了頭,雖然隨着年紀增長,他沒有過去怨恨方澤遠,可是多年來形成的習慣,他一時間真喊不出一聲“爸”,不過他也不想再像過去一樣叫他的姓名去惹他發火。
瞧着方寶低頭不語,方澤遠的眼中掠過一絲黯然失望,但很快走過來道:“他媽的,先把寶娃帶回家去,我摘些菜,再去割肉,今晚我們一家好好的聚一聚。”
方寶連忙道:“婆婆已經去割肉了。”
方澤遠點了點頭,就轉過身,去地裡摘菜。
……
和母親回到家裡,沒一會兒,孫梅割肉回來了,方寶便把買的禮物拿了出來,孫梅與樊春麗當然開心,而當方澤遠回來,方寶取出了那套金利來西服,也不說話,直接遞到了他手裡。
方澤遠接過了那套西服,摸了一摸,跟着就皺眉道:“這衣服很貴吧,我又不穿這個,你買來做什麼。”
方寶道:“不貴,本來一千多的,打折才八百元。”
誰知方澤遠一聽,竟將那西服遞迴到了他的手中,沉聲道:“八百元一套衣服還不貴,拿去,看能不能退,我不要,我不要。別以爲你賺了幾個錢,腰包就有銀子往外面跳了,年輕人,要懂得節約,明白嗎?”
瞧着孫子一片孝心給兒子買了生平最貴的衣服,而兒子的口氣裡卻充滿了教訓,孫梅趕緊把那套衣服接了過來道:“這衣服貴是貴些,可這是寶娃的心啊,澤遠,你這一輩子也沒吃什麼好的穿什麼好的,寶娃給你買還不好嗎,你罵寶娃,我還想罵你哩。”
樊春麗也趕緊道:“是啊,你是當家的,當然要有當家的衣服,兒子給你買還不好,再說,等寶娃娶媳婦那一天,難道你還穿那些破衣服。”
說着這話,她接過那西服,去掛到衣櫥了,而孫梅就去竈頭忙活,樊春麗很快也去幫忙,沒一陣弄了滿滿一桌菜出來,魚香肉絲、香肉茄子、麻婆豆腐,全是平常方寶最愛吃的,而方澤遠則倒了一大碗泡酒出來,看來是想好好喝一頓了。
菜都是家常飯,吃過了外面的大飯館後,自然知道家裡這些菜燒得都不正宗,但方寶卻吃得津津有味,這畢竟是從小到大熟悉的味道啊,除了家裡,什麼地方都吃不着,那種感覺,不是離家多年的人是無法體會的。
方澤遠沒有怎麼去挾菜,而是拿了酒杯給方寶倒上,也不說話,只是舉起杯找他喝酒,而方寶也一杯一杯的跟他喝着,他酒量雖然不算太好,但在外面四五年,多多少少也有了進步,只要方澤遠想喝,那就陪着吧。
吃了一陣,瞧着父子倆的酒喝得沉默,孫梅向樊春麗使了一個眼色,兩人就到竈房去清理去了,方寶的酒量不如方澤遠,家裡的酒杯一杯能夠裝大約半兩,而泡酒的濃度甚高,十來杯下去,方寶已經紅了臉有些頭暈了,但方澤遠也不管,繼續和他喝了四杯,自己也有了酒意,這才長長嘆了一口氣道:“寶娃,你是不是一直看不起爸,恨我過去打你打得那麼狠?”
方寶喝得差不多了,見他找自己說話,也不想隱瞞,便“嗯”了一聲。
方澤遠緩緩點了點頭道:“我知道自己是個很笨又沒有能力的男人,可是寶娃,你知道嗎,在你小的時候,人人都誇你聰明,我有多高興,希望你跟我不一樣,可以爲我們方家光宗耀祖,也在村裡揚眉吐氣,但是,沒想到你竟然會學壞,去扒你三嬸的牆想看她洗澡,我實在氣急了,纔會那樣打你,心想只要你認錯就算了,可是你就是不肯認錯,還一次又一次的闖禍,我就更氣了,把你打得厲害,你恨我也是應該的。”
方寶沉默了一陣,才道:“你就那麼相信崔正直的話?”
方澤遠嘆了一口氣道:“過去很相信,而且想你三嬸也不可能冤枉你,可是崔村長到鄉里之後,你三嬸也跟着去了,還在他承包的煤礦裡當了出納。所以……所以……我還想問你一句,扒牆頭的事,真不是你乾的?”
方寶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粗着脖子大聲道:“不是,我給你說過多少次了,是我撞見了崔正直和崔桂花的姦情,崔正直才故意陷害我的,可是你過去從來不聽。崔正直就那麼值得你信任嗎,告訴你,他表面人模人樣,但卻是個壞得流油的東西。他看上了崔桂花,就逼走了我三叔,然後霸佔了她,這些事情都是崔桂花給我說的,還有三叔自己也知道,不信你打個電話給他,他就在重慶一所大學裡承包食堂,地址還是崔桂花告訴我的。我們可以對質。”
方澤遠搖了搖頭,道:“不用了,崔正直離開皇妃村之後,你四舅也告訴我一些他背地裡乾的不是人的事,寶娃,是爸爸不好,是爸爸笨,相信了壞人,卻不肯相信自己的兒子,我向你道賺。”
說着這話,他竟然拿起了那個裝酒的大碗,似乎想把裡面的酒全部喝下去,顯然在內心之中,對於過去那麼打罵兒子,心裡充滿了悔恨。
大碗的酒至少還有半斤,方寶哪裡會讓他把酒全部喝下去,一把奪了過來,大聲道:“爸,別喝了。”
方澤遠聽着這話,臉色激動起來,道:“寶娃,你叫我什麼,再叫我一聲,好不好?”
方寶喝了超過半斤的烈酒,基本上已經到了要醉的邊緣,下意識的喊出了這一聲,就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但既然已經喊出來的,又見到他如此的激動,小時候父子倆一幕幕歡樂的場景浮現在心頭,頓時暗自一嘆,過去的怨氣瞬間化解了大半,便道:“爸,少喝些,過去的事情就算了,反正你還沒有把我打死,只要你相信我的話就行了。”
方澤遠連連點頭道:“相信,今後我一定相信你的話,寶娃,來,我們再喝一杯,你是我的好兒子,爸爸這條命都是你救的,冰天雪地的,真不知道你到什麼地方找到的那麼多銀葉草。”
方寶不想說地獄門的事,便道:“算是運氣吧,也沒有什麼難的。”
說到這裡,他主動拿起了酒杯,舉了起來道:“爸,過去我也有不對的地方,這杯酒我敬你。”
方澤遠搖頭道:“不,是我錯了就是我錯了,過去我太固執,聽了壞人的話,這酒我敬你,別以爲你老爸就不知道道歉,你都這麼大了,很快也要當父親,千萬不要跟我學。”
想不到從來不認錯,倔得像頭牛般的父親會講出這樣的話來,方寶的氣更消了,舉杯跟他一碰,兩父子就一起喝了下去,十年的怨氣對立,從此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