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與沐天麒平行的高度看過去,溫如玉清晰地看到他俊美的面容有些扭曲,晶瑩的液體從他雙眸中緩緩流下來。
彷彿一隻巨靈之手死死地扣住了溫如玉的咽喉,他覺得自己無法呼吸,心在一陣陣絞緊、收縮。
他知道,貴爲侯爺的沐天麒,從小養尊處優,未曾受過委屈。相識至今,他只有在沐天麒被假扮林媚兒的洛顏陷害後,才從他臉上看到淚水,看到他崩潰般的表情。
可今日,他再次露出這樣的脆弱,而且是當着景琰、歐陽雁的面。總是閒閒微笑的沐天麒,內心是極要強的,他與景剴的關係一直兄弟多於君臣,就算當初爲了溫如玉一再背叛景剴,景剴也最多隻是罰他跪了幾個時辰而已,從未這樣讓他難堪過。
可此刻,景剴故意冷淡他,對他視而不見,逼得他這樣卑躬屈膝地求饒,對他是一種怎樣的屈辱啊。
溫如玉只覺得自己的心一直在往下沉,他恨不得以身相代,讓所有這些委屈都由自己去承受。
皇上究竟在等什麼?他要用什麼條件去交換皇上的恩典?
他心念電閃,突然醍醐灌頂一般,跪直身子,鄭重地承諾:“小弟願效犬馬之勞,爲大哥掃平赤燕。這樣……可以抵消天麒的罪了麼?”
景剴閉上眼睛,一隻手從額頭拂過,眼角有細細的皺紋,宛如蛛絲。
他彷彿不勝疲憊,臉色也暗淡下去。
沉悶的聲音緩緩響起來:“如玉,爲了天麒,你願意做任何事,是麼?”
“是。”溫如玉點頭。
“不。”沐天麒慌忙阻止他,淚已收盡,脣邊重新露出溫如玉熟悉的笑容,“大哥,皇上說得對,你是你,我是我,功過分明,豈能混爲一談?我不是孩子了,不能總是躲在你的羽翼下。請你放手吧,我自己的責任,讓我一人來承擔。”
“那麼你呢?”溫如玉深深地看着他,無聲嘆息,“你爲我做過多少?又保護過我多少次?”
一絲含意不明的笑容從景剴脣邊掠過,他緩緩睜開眼睛,深邃的眸子裡看不出情緒:“如玉,朕只有一個條件。”
溫如玉擡起眼簾,靜靜地等着景剴的後文。
“朕要你留在朝中,永遠爲朕效力。”
溫如玉怔住,黑眸中有什麼東西瞬間碎裂、四散飛濺,水晶石般的光芒慢慢隕滅,沉入黑夜。
一種叫做放棄的東西悄悄鋪滿他眼底。
他緩緩垂下頭,平靜地道:“如果這樣能贏得皇上對天麒的寬恕,臣謹遵聖命。”
恭敬而溫順的回答卻引來景剴一陣輕笑。皇上?臣?非要表達得如此分明嗎?此刻回答他的人是那個忠心耿耿的臣子,是鯤鵬王爺,不是溫如玉,不是兄弟,對不對?
景剴不停地笑,那笑聲彷彿從他胸腔中硬逼出來,帶着氣流的震顫,聽來深沉、艱澀而蒼涼。
“你們,都起來吧。”他揮揮手,嘲諷般的笑容仍然留在眼底。
“皇兄?”溫如玉扶着沐天麒站起來,目光接觸到景剴的神情,不知爲什麼,心裡隱隱有些鈍痛。
景剴看起來好象很難過、很沮喪、很頹廢。他已得了紫熵,本該帶着勝利者的笑容,本該意氣風發、躊躇滿志,可爲什麼……會是這樣深深的失落?
“天麒,琰兒。”景剴輕喚。
景琰一愣,好久都沒聽到景剴這樣親密的稱呼了。兄弟二人相差八歲,父皇早亡,景剴即位時景琰還是幼童。景剴長兄爲父,對幾位兄弟管教極嚴,但也有寵溺的時候。
這聲琰兒曾經很熟悉。可自從他們三兄弟長大後被封爲王爺,遷離京城,他們與景剴之間便越來越陌生了。
“皇兄。”他連忙站起來聽命。
“雁兒。”景剴再喚。
“臣在。”歐陽雁也站起來。
“旅途勞累,你們回去休息吧。”
“是,臣告退。”歐陽雁躬身答道。
“是。臣弟告退。”景琰見沐天麒仍然呆呆站着,好象沒有反應過來,便輕輕捅了他一下。
“皇上……”沐天麒猶疑不定,皇上這是放過他了麼?
“怎麼還不走?”景剴的神情中除了疲憊就是淡漠,這種樣子沒來由地讓沐天麒感到害怕,“是不是朕沒罰你,你有些不甘心?”
“皇上,臣……”沐天麒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只是說不出的不安。
“晚上朕在御花園設宴,你們都來參加。有什麼話……到時候再說吧。”
“可是……皇上看起來狀態不佳。”沐天麒眼裡露出擔憂之色。
景剴苦笑:“天麒,你是在關心朕麼?”
沐天麒一滯,皇上好象話裡有話?
與溫如玉相視一眼,兩人心意瞭然。沐天麒微微躬身道:“請皇上保重龍體。”
“朕無事。”景剴自嘲地笑笑,“朕被你們感染了,沒的做這種尋愁覓恨之舉。罷了,你們去吧,晚上再見。”
三人面面相覷,滿腹狐疑,不知道皇帝究竟怎麼了。也不敢多問,默默退了出去。
剛剛走到門外,就聽到裡面景剴的聲音道:“如玉,你當真以爲,朕是那樣精於算計的人麼?當真以爲朕是設了圈套讓你鑽麼?”
三人的腳步同時滯住,身形石化成像。
“皇兄……”溫如玉的聲音低得幾近呢喃,混雜着濃濃的不安。
“難道我們兄弟之間就只剩下交易麼?”
“大哥何出此言?”溫如玉顫抖的聲音,“小弟惶恐……”
“惶恐?”景剴笑起來,“不,不,該惶恐的是朕。你和天麒,你們都沒有錯。錯的是朕,錯的是朕……”
“大哥。”溫如玉似乎愣了愣,接着越發不安地低聲道,“小弟明白了……大哥不是怪天麒冒犯龍顏、抗旨不遵,是因爲天麒不信任大哥,所以大哥才這樣生氣……”
沐天麒聽得清清楚楚,背上的肌肉忽然僵硬。
“那麼你呢?”景剴問道,“如玉,朕的好兄弟。在你心目中,朕有多麼工於心計,多麼冷酷無情?朕是不是時時刻刻將你玩弄於掌股之中?”
撲通一聲,溫如玉已跪倒在地。景剴這些話對他來說重逾泰山,壓得他擡不起頭來。
“是小弟錯了,請大哥責罰。”
“不,你沒錯。”景剴仍然在笑,笑聲充滿譏誚的味道,“是朕一直給了你這種印象,對不對?那怎能怪你呢?有因必有果,這是朕一手造成的……”
“大哥不要這麼說。”溫如玉痛苦地垂下頭去,“是小弟自以爲是,讓大哥傷心了。小弟該死……”
景剴伸手扶起他,讓他在自己旁邊坐下來,凝視着他的眼睛:“朕知道再也留不住你了,朕不會用任何人、任何事來要挾你,逼你留下。因爲朕終於明白……你不適合朝廷。這個地方……有太多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你的性子……總是寧願傷害自己,也不願傷害別人。朕試過很多次,逼你、打你、罵你,可你永遠無法改變。朕不否認自己是個霸道的、專制的皇帝,也是個霸道的、專制的兄長。朕總想徹底打碎你、重塑你,讓你完全符合朕的要求。可是,朕辦不到。你常常隱忍、常常妥協,因爲你的理智勝過感情,你的忠心始終佔第一位。
朕知道,你用自己的*來交換天麒的性命,作出這個決定對你來說有多麼艱難。可你以爲朕真的希望你這樣委曲求全麼?那天天麒對朕大吼,他說你和他只是朕的奴才,你爲朕立下那麼多功勞,朕也只不過將你當成狗……”
溫如玉驚得目瞪口呆,背上不覺冒出冷汗。天麒,他可真是膽大包天啊!這樣的話都敢說出口。難怪皇上如此生氣了。
想想又不*好笑,以前一直是自己冒犯皇上,而天麒負責做和事佬,這次卻是倒過來了。
“朕那時候怒不可遏,幾乎想親手將他撕得粉碎。他竟然這樣看朕!可他的話對朕如同當頭棒喝,朕很震動。這段時間裡,朕想了很多。原來,是朕一直在運用帝王之術。朕已經習慣了這種方式,漸漸地便忘了自己還有真心……”
“不,大哥雄才偉略,小弟一直深深佩服。大哥只是身不由己罷了……”溫如玉連忙爲他辯解。
景剴苦笑,看了溫如玉半晌,沉下臉道:“他那樣誤會朕倒也罷了,可你呢?你竟然跟朕講條件,用你自己去交換天麒。你認爲朕若只是個冷酷無情的皇帝,會允許你用自己來要挾朕麼?!”
一句話象冷水從頭澆到腳,溫如玉頓時清醒過來。
是啊,若是如此,他要誰生,要誰死不是一句話麼?自己憑什麼與他談條件?憑什麼拿自己當籌碼?他們根本不是在同一地位上!
“是小弟逾矩了,請大哥恕罪。”溫如玉誠心道歉。
景剴拍拍他的肩:“好了,朕的氣已經消了。”
“多謝大哥。”
“你已知道赤燕發兵攻打我南疆的消息了?”
“是。小弟截獲了赤燕飛住落霞的信鴿,得知這個消息。”
“南郡總兵石磊派人送來加急奏報,請求增援。朕命你與雁兒速速帶兵前去,擊退赤燕兵馬。”
“是,臣遵旨。”
“未央從赤燕傳來消息,令師弟已與公主成親,令師與兒子爭執之後,被氣回家去,再也沒有出現。”
溫如玉大吃一驚。怎麼會這樣?是師弟堅持不肯認父親,兩人鬧僵了麼?當初自己在信上反覆勸師父要忍耐的,爲什麼他會那樣衝動?
究竟發生了什麼?
“等你從南疆回來,估計你的倦客山莊及雁兒的府邸都已建好,你們都可以喬遷新居了。”
“多謝大哥……”注意到景剴眼裡的惆悵之色,溫如玉心裡涌起暖意。
“朕在想,等你退隱江湖,朕來看你時,你是否可以不必象現在這麼拘謹?這麼怕朕?”
景剴看着溫如玉,笑得有些促狹。
“怕?”溫如玉不*笑起來,“小弟哪有?”
“沒有麼?”景剴勾起脣,“剛纔是誰在朕面前誠惶誠恐,把頭都磕破了?”
溫如玉窘迫地低下頭:“是天麒與小弟誤會大哥,罪該萬死,大哥怎樣罰我都可以,何況只是破了這麼一點皮?”
“哦?你當真明白了?”
“是。”
“那麼當初朕命你上戰場時,你有恨過朕麼?”
“小弟沒有。”
“真的?”
“開始……是有點傷心,但後來我明白……大哥是在逼我,讓我置之死地而後生。”
“還好你比天麒那小子聰明。”景剴寬慰地笑道,“不過你得好好教訓教訓他。否則,朕失了你不算,最後……恐怕還得失去他。”
“不會。天麒外圓內方,極懂進退,經此教訓後,他一定會更加忠於大哥的。何況……還有八弟在。”
說到這兒,溫如玉的目光瞥向門外,景剴也看了門外一眼。
都知道三人在門外偷聽。
“琰兒最是狡猾,把自己保護得極好,一直跟朕打馬虎眼,他當朕傻子。”
溫如玉失笑,想起景琰無賴的表情:“八弟性情率真,只要大哥真心相待,他必定會披肝瀝膽的。”
“朕明白。”景剴微笑,“這個月你累壞了,爲朕做了那麼多事。回家休息休息,晚上帶浣兒一起來赴宴吧。雪兒也參加。你走後她一直擔心,寢食不安,這下終於可以釋懷了。”
溫如玉的睫毛不易察覺地顫動了一下,臉上卻不動聲色。
“是。臣告退。”
“等一等。”
“大哥還有何吩咐?”
“你帶琰兒一起去南疆,讓他多幫你,不要什麼事都自己幹。你若不教會他,他永遠接不了你的班。”
溫如玉心中暗暗叫苦,嘴上卻只能恭聲應是。
幾人剛剛逃出皇帝的視線,景琰便驚天動地地叫起來:“哥,你想害死我!你不讓我安生,自己也休想去做什麼世外高人!我死也要拉住你!”
溫如玉笑得光彩照人:“誰叫你是皇上的親弟弟?近水樓臺先得月,你不受寵誰受寵?”
“不要啊!我寧願與鄉野村夫爲伍,也不願每天戰戰戰兢兢地過日子……我這個人又笨,又不會討好,更沒有哥你這樣的本事,什麼資本都沒有。萬一不當心惹惱了皇兄,哥你已經逃出去了,誰來救我?”
景琰一臉苦相,引得旁邊三位男子一起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