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襄似乎感覺到了身後凝注的目光,回頭看了一眼,神情微動。雖不認識易容成景琰的溫如玉,也不認識太子景淵,卻分明已感受到這兩人身上非同尋常的氣質。
有些人縱然在千萬人中也是能一眼就看出與衆不同的。
溫如玉緩緩策馬過去,神態自若,脣邊淺淺含笑,陽光在眸底跳動。
到子襄面前,他勒住繮繩,輕輕擺手,做出“先請”的姿勢。子襄看着他再次愣神,這個人,分明是初次見面,卻爲何似曾相識?
看到溫如玉彬彬有禮的樣子,子襄牽動一下脣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招手身後的侍衛,衆人一起走進客棧。
溫如玉心中一動,回味着子襄那個笑容—這笑容淡到極點,只在脣邊快速掠過,卻未到眼裡。
而他眼裡,分明籠罩着如煙的愁緒。
記憶中的子襄何曾有過憂愁?溫如玉見多了子襄狂妄、暴戾、唯我獨尊的表情,可是象現在這樣,有些深沉、有些陰鬱、有些落寞的樣子,卻無端讓溫如玉心中一陣悸動。
他又想起子墨的死,若不是自己抓了子墨,廢了他武功,他堂堂一國之君,怎會死得這樣不明不白!
“叔叔?”景淵敏感地覺察到溫如玉的變化,目光追隨着進去的七人,輕輕問道,“你認識他們?”
“他是子墨的弟弟安王子襄!”溫如玉用極輕的聲音答道。
“紫熵的新君?”景淵微微揚眉,眸光一閃,“看來他們也是去赤燕。子墨剛死,子襄初登大位,朝廷未穩,在這個時候他便裝出京,遠赴赤燕,恐怕不是爲赴宴那麼簡單。”
溫如玉點頭。
“叔叔有什麼想法?”景淵問道,語氣中帶着尊重與謙恭。
“此地不是講話之所,我們進了房間再說。”
“姑父。”進房間,關上門,景淵換回稱呼,星眸中漾起愉快的笑意,“我真開心。”
“嗯?”溫如玉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眉宇間卻一片清朗。他的心情何嘗不是象陽光般明媚?
“此番和你一起出京,讓我覺得海闊天空,心曠神怡,感覺真好。”景淵毫不掩飾自己燦爛的心情。
溫如玉微笑:“怎麼了?在宮中覺得鬱悶麼?”
“每天見到陳太傅那個老古董,聽他講之乎者也,悶都悶死了。除此便是陪着父皇批閱奏摺,父皇對我……”
見景淵欲言又止,溫如玉再次微笑,目光暖到景淵心裡:“是不是皇上對你求全責備,過分嚴格?”
景淵臉色有些暗淡,點頭道:“是啊,父皇總是板着臉,不苛言笑,從小我對他的印象就是高不可攀的。我長這麼大,他都沒有抱過我,二皇弟、三皇弟也一樣,總是對父皇既敬且畏,不敢靠近他。現在我長大了,父皇命臥日日與他一起批閱奏摺。我們接觸的時間很多,可父皇一點面子都不給我留,我只要稍有疏忽,或者犯一點錯誤,他的巴掌就毫不留情地打上來,有時候還要打板子。”
溫如玉見他清澈的眼睛裡慢慢流露出傷感,想起上次景淵爲了自己被景剴掌嘴,心中十分不忍。
景淵輕輕嘆口氣,悵然道:“你剛剛被紫熵抓去的那段時間,父皇對我十分溫和,耐心地教我處理朝政,甚至還聽取我的意見。母后與雪姨都說,因爲姑父幫父皇戒毒,父皇受姑父影響,脾氣改了許多。那段時間我覺得好幸福,真想天天陪在父皇身邊。可後來……後來他又有些回到老樣子了,尤其是知道你在紫熵與子墨把臂同遊之後……上朝時他把情緒控制得很好,永遠是身爲帝王的完美姿態,可一回到乾清宮,他就將怒氣都*在我身上……”
溫如玉心中好象被針扎過,他何嘗不知道景剴總認爲自己影響了景淵,景淵的性格更多地象自己,而不象他這位父親,所以經常將對自己的不滿遷怒到景淵身上。這也是溫如玉一直怕連累景淵的原因。
看着眼前的少年,見他英俊白皙的臉上帶着孺慕、尊敬的表情看着自己,雖然舉止沉穩,隱隱有王者之風,可眉宇間仍然沒有褪盡十四五歲少年的青澀、純真之氣。
心中感動,忍不住拍拍他的肩頭,語聲中帶着幾分寵溺、幾分憐惜、幾分尊重,柔聲道:“太子,皇上是因爲看重你,所以纔會嚴格要求你。他外表嚴厲苛刻,可內心其實是柔軟的。他也常常打罵我,可心底裡卻始終在維護着我。太子,你是未來的皇帝,肩負天下重任,要做一個受萬民景仰的好皇帝並不容易。不要怪你父皇,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栽培你、教導你。也許他的方法有些偏頗,但用心卻是好的。”
景淵緊緊抱住溫如玉,把頭埋進他胸膛,感覺溫暖而舒心。
在自己父親面前,他卻從來都不敢這樣放肆。
知道姑父寵自己,便貪戀着這片刻的溫馨,喃喃低語道:“要是姑父是我爹爹該多好。”
溫如玉摸着他的頭,溫和地笑道:“傻孩子,我哪能生得出你這麼大的兒子。”
“爲什麼不行?”景淵索性撒起嬌來,“若是姑父十五歲結了婚,不就可以生我了?我父皇十五歲登基,同年便娶了我母后的。”
溫如玉忍俊不*道:“好了,我未來的皇上,不要在臣面前撒嬌了。若被你父皇知道,大概你我都要受責罰了。”
聽溫如玉特別強調了一個“臣”字,雖然明知他是開玩笑,景淵仍然覺得心中一痛,仰臉看着溫如玉道:“姑父答應過我,將來我登基爲帝后,姑父願意輔佐我的,可現在……”
溫如玉聽他提醒,心猛地往下一沉,歉聲道:“對不起,太子。我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
“可父皇有了悔意,他其實是希望留下姑父的,是姑父自己不願吧?”語氣中略略有些抱怨的味道。
“我……”溫如玉被景淵問住,又是尷尬,又是苦澀,不知道該怎樣面對這個一直將自己當成親生父親一樣愛戴的少年,呆了半晌道,“太子,對不起,是我食言了……可經歷這麼多後,我終於明白自己並不適宜在朝爲官,我有些倦了,想回江南隱居起來,過與世無爭的生活。再說,溫如玉已經死了,我必須換一張面目、換一種身份、換一個名字去生存……”
“姑父……”景淵忽然向溫如玉跪下去,聲音略略提高,“我知道你從沒怨過父皇,可到底是父皇對你所做的種種讓你心寒了,讓你厭倦了,是不是?若是如此,淵兒願意代父皇請罪,請姑父重重責罰淵兒。”說着解下身上的玉帶,雙手捧着舉到頭頂,“只要姑父解氣,打多少下淵兒都願意承受!”
溫如玉一下子呆住,心痛到極點,連忙去扶他,語聲從來沒有過的慌亂:“太子,不要這樣,折煞我了。快快請起,事情不是你想的這樣。我想退隱與皇上無關,只是我自己的心思。”
景淵卻執拗地不肯起來,反而深深俯首:“請姑父責罰。
溫如玉的心彷彿被揪了起來,這樣尊貴的少年,卻在自己面前表現出如此恭敬而謙卑的樣子,令他無限愧疚。
溫如玉無法,只能自己屈膝下去:“太子快快請起,臣擔待不起。”一個“臣”字說得重逾千斤,令景淵想起那次在乾清宮中溫如玉爲阻止自己求情而故意自稱爲臣的情景。
少年覺得呼吸凝滯,擡起頭,含淚看着溫如玉,道:“姑父爲何又要生分了?淵兒敬重姑父、喜歡姑父,淵兒心中只將姑父當成長輩,從沒有君臣之分。請姑父看在淵兒份上,留下好麼?”
“太子……”溫如玉苦笑,第一次知道這少年如此執着,“是皇上的意思麼?”
“不是。是淵兒自己要這樣的。可我知道父皇心裡很苦,他想留下姑父,卻又放不下面子。”
“太子……”溫如玉的聲音低澀。
“姑父……”景淵寸步不讓地請求。
這有情有義的少年總是讓溫如玉覺得爲難,溫如玉看着他真摯、殷切的目光,心頭顫慄不已。怎忍讓他失望?可自己疲憊的心已不堪承受他的厚愛。
“姑父……”景淵仍然在哀求。
溫如玉漸漸平靜下來,默注景淵,神情莊重,緩緩道:“請太子先起來,聽臣一言。”
此刻溫如玉的樣子雖然溫和,卻讓人不敢違逆。景淵愣了一愣,扶住溫如玉,兩人一起站起來。
溫如玉道:“太子,你是未來的一國之君,臣知道太子多情多義。可身爲儲君,臣卻寧願太子無情。”
景淵呆住,不解地看着溫如玉。
溫如玉繼續道:“臣所說的無情並非指沒有感情,而是沒有私情。太子心中應該有天下,有蒼生,有萬民,太子應該愛民如子,這是大愛、是至情,但太子不該有私情私心。若是太子這樣寵臣,一旦太子爲帝,必將運用手中的權力給臣恩惠。這樣不但會激起衆臣嫉恨,怨太子處事不公,導致朝廷不穩;更會讓臣恃寵而驕,做出出格的事情……”
景淵動容,雙眸深深凝注着溫如玉:“姑父一心爲他人考慮,從不爲己,是天下難得的君子,淵兒若連姑父都不相信,這世上還能相信誰?”
“太子…….”溫如玉心頭再次狂震,這知遇之恩……恐怕比景剴對他恩威並施還要沉重。
景淵發起狠來,再次跪下,英俊的臉上露出堅定得近乎決絕的表情。“姑父若不答應,淵兒便一直跪在這兒!”
溫如玉嘴裡發苦,扶住景淵的肩頭道:“好吧,臣答應太子……”
“姑父你真好!”景淵站起來,欣喜得熱淚盈眶。
“可臣有兩個前提。”
“姑父請吩咐。”
“第一,在太子登基前,臣想留在錢塘倦客山莊,作爲平民百姓,按皇上的旨意,爲王宮培訓侍衛;第二,一旦太子登基,臣必定遵守今日之承諾,入朝爲官,爲太子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只是請太子將臣與其他大臣一視同仁。在太子心目中沒有姑父,沒有師父,也沒有叔父,只有臣子。太子可願答應麼?”
景淵眼裡掀起層層波瀾,胸中滿滿的都是對溫如玉的敬愛,懇切地道:“淵兒知道姑父品性高潔,淵兒答應姑父第二個要求。只是第一個……求姑父將在野的時間縮短。父皇視姑父如同臂膀,一日都離不開姑父。姑父現在厭倦紅塵,一心歸隱,但也許過幾年後心情平靜下來,會解開心結。到時何不回到朝中,協助父皇?”
溫如玉見他執着的樣子,心中既感動又無奈,只能道:“這個等我們從赤燕回來後再談好麼?臣想……”
“姑父。”景淵叫住他,“既然姑父不肯留下,爲何還要如此稱呼,刻意拉開我們的距離?姑父不再疼淵兒了麼?”
溫如玉苦笑:“怎麼會?”
“那便稱我淵兒。”
溫如玉一愣,景淵從未對他用過這種命令的語氣。
“既然君臣有別,既然姑父固執守禮,淵兒命令姑父不準自稱爲臣,不準叫我太子。”說這句話時更是帶着負氣的口吻。
溫如玉知道自己傷了景淵的心,見他賭氣用太子的身份來壓他,也不與他計較,微笑道:“淵兒彆氣,我遵命便是。”
就在這時,溫如玉聽到有人敲門:“客官可要用膳?”
溫如玉打開門,見門外站着一位二十來歲的夥計,雖然身穿褐衣,卻是一副乾淨利落的樣子。
“要的,請小哥去準備吧,我們一共七人,略備些酒菜便可。”景淵在溫如玉背後接口道。
“是。小人馬上去準備。”夥計轉身走開。
溫如玉看着這人的背影良久,眉峰漸漸聚攏。
“姑父怎麼了?”景淵輕聲問道。
“此人長得不算瘦小,可走起路來幾乎沒什麼聲音,看來竟是功力頗深,卻爲何在這個客棧中做了名夥計?難道……這麼優雅的一間客棧竟是黑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