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線已經皺着眉頭冥想了很久。葉新立在一旁不敢說話，生怕影響他思考。
唯行躺在自己的維修椅上，側頭看着叔叔。爲了避免硌壞唯行的皮膚，並解決覺得冷的問題，在已被切換成牀的金屬製維修椅上，鋪上了褥子。唯行身上還蓋了一條薄毛毯。
魚線反覆思索了很久。所有的可能都考慮到了，不會再有問題了。魚線看錶，點頭道：“開始。”
他對待工作的嚴謹程度，不亞於當初的應龍。像這種大型、且影響深遠的cāo作，他必須格外小心。儘管他已經備份了全部的軟件、數據，還是再小心地思索一遍，努力保證萬無一失。
唯行也點頭：“叔，程序已經進入預備狀態。全系統待命，等待進入全面回憶處理。十秒鐘後開始運行。”
魚線：“好。如果出現異常，按我之前說的做就行。”
“知道了。”唯行說完，將頭擺正，閉起雙眼。進入睡眠狀態。
葉新小聲問：“用不用將窗簾放下來？”
魚線眼睛都沒有移開過，一直關注着唯行，但他微微點頭。葉新立刻照做，房間陷入一片黑暗。葉新想了想，又走過去點亮了那樹枝狀的鐵藝落地燈。整個房間被一些奇怪的投影和暖暖的橙光所充滿，但卻讓人覺得朦朧又溫暖。鐵藝燈的樹枝上，各式扳手、鉗子、鑼絲刀也都閃着溫馨的光。這樣唯行的長眠也許會舒適一些。
魚線看了看手錶，早就過了十秒。唯行應該已經進入了全面回憶。他對外界的感受幾乎關閉了。接近之前暴走時的不響應狀態。
這是應龍的要求，魚線只是負責執行。得知唯行的全部感受系統都有了模擬感受模塊，應龍要求魚線，一定要讓唯行進行一次全面回憶。所謂全面回憶，其實就是從唯行有記憶開始，讀取所有過往的記憶數據。只不過在回憶的過程中，同時要將所有感受的模擬模塊都啓動運行。在這樣在回憶的過程中，唯行將能夠通過現在的各感受系統，模擬感受過去曾經發生過的，但未曾感受過的那些事件。即是說，在回憶過去的同時，模擬當時的體會。用整個身體，回憶過去。這是一個超大的運算處理，將佔用極多的資源，甚至會伴隨一些不可知的風險。可這運算本身也將帶來許多好處，能夠讓唯行對自己有記憶以來的全部的事件都做一次順序的回顧。以前從未能體會的，將得到彌補。以前因爲技術條件錯過的感受，也將重新呈現。這些感受，也將會被補充到記憶數據中去。以後再回想時，唯行將不只是取得當時的畫面和記錄，還可以取得當時的感受。
比如，應龍對還不懂得表揚意義的唯行所做出的誇獎，在唯行沒有更多觸覺時對唯行的撫摸，在唯行不懂得欺騙時魚線對唯行的戲謔……。經過此次全面回憶，他將對這些事件，按現在的認知重新理解。這將有利於唯行整理和統一此前的一切認知，最終得到一個完整全面的人生體會。
而在這體會過程中，唯行有可能會改變自己既有的人格、三觀。成功了當然一切好說，失敗了……，那就可能三觀盡毀人格崩潰。只能通過一些強硬措施，一點點地解決。不然就得清除記憶，靠備份恢復了。這個運行結果究竟會怎麼樣，應龍也無法預估。因爲影響太大，遷涉太多。
魚線仔細考慮過各種可能的出現的意外，做足了準備，仍然覺得不夠保險。他曾經兩次跟應龍探討過，是不是真的有這個必要。任何一點點的不可控因素，都會導致大問題，更何況這麼多可變因素，實在讓人擔心。上次的事故，已經變成了魚線心中永遠的井繩。
可是利大於弊，應龍寧願冒險一試。他認爲此前那一筆筆深深的描畫，將在此次運算之後，融匯貫通。唯行擁有什麼樣的記憶，就該有相應的感受存在。這件事可以影響到唯行的很多方面，如果不做，之前的努力將缺乏意義。即使是人類，也會經常回憶過去，並從中汲取教訓和啓迪，甚至引發一些不可預期的新想法。既然人類能如此，爲什麼唯行不可以？
魚線被龍哥說服了。龍哥永遠是對的。爲什麼不行呢？大不了再來一次事故，最惡劣也不過就是輪到自己倒黴罷了。已經強化了jīng神管控，預定了全套的防範措施，執行前還反覆檢查確認過。如果這樣還是會出問題，那問題根本就回避不了。有些時候，是要試一試才行。
魚線沉聲說：“我們走。”
兩人離開，留下進入長眠狀態的唯行。
唯行的機體保持着睡姿，內部卻在高速運轉。雖然蓋着毛毯，可只蓋到小腹以下。房間內的溫度被控制在１５攝氏度。唯行就算運算再多，也不會在散熱上面出問題。
他的回憶從第一次聽到聲音開始，
那是爸爸認證過的最初的記憶。“聽見了嗎？喂喂喂？……到底有沒有聽到啊？……怎麼搞的。”爸爸的聲音從記憶深處被解讀出來，唯行的全身都感覺到歡喜。如果不是叔要他暫停了表情、聲音和肢體等的控制，他一定早就笑出來，高興地喊“爸爸”。唯行全身的感受模擬模塊都在同時運轉。正將感受數據處理後寫入此段記憶，也將產生的各種影響，歸納整理到現在的記憶裡。
一大段的空白，這樣的記憶將被跳過。
爸爸的聲音再次傳來：“成功了！終於有反應了。”接下來是各種聲音的測試，就像爸爸總做的那些測試一樣，重複，再重複。
接着開始出現畫面，模糊不清的爸爸，變得越來越清晰。畫面很卡，很久纔會動一下，但能看出是爸爸在面前。他看來很累，在一個不見天rì的地方，爸爸興奮又有些睏倦的臉出現在面前。記憶的回遡，可以讓唯行想起很久以前的每一件事。他的記憶是最準確的，不會因爲時間太久被淡化或篡改。短暫的興奮之後，爸爸在某一個畫面中趴在了桌上。遠處是昏黑的，只有面前還有燈光。漸漸又傳來鼾聲，光影下有一隻飛蟲獨自飛舞。
唯行叫道：“爸爸，爸爸。”
可是爸爸沒反應。唯行知道爸爸一定是睡着了。這就是和爸爸的第一次見面啊。唯行不由感嘆起來。這時候的爸爸看來好髒啊，頭髮也油油的，亂糟糟。
直到很久之後，突然聽到一陣劇烈的響動。唯行想起那是腸鳴，是人類很餓時才發出的響聲。爸爸終於醒來了，他看來還是很累。爸爸抓起旁邊放了很久的麪包和水，以不像人類該有的速度吃喝起來。
“那些東西應該變質了！爸爸，這不衛生，不能吃。”唯行完全不懂，對着記憶片段說話是沒意義的，但這些又是程序的必然反應。
應龍打了個嗝，用手胡亂擦擦嘴，還在衣服上擦了擦。唯行覺得自己一定記錯了，這不是隻有叔叔纔會乾的事嗎？應龍離開了一會兒，就又跑回來繼續工作。爸爸都不洗臉嗎？爸爸很累，很髒，可是很勤奮。
這是剛進研究院時的李應龍。那時他還沒有談戀愛，沒有錢，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工作場地，和一個夢想。唯行突然感覺爸爸很可憐。沒人照顧，休息的不好，還要努力工作。唯行知道這是不合理的，這會影響爸爸的健康。爲什麼要這麼努力？爲了我？爲了讓我成爲今天的我？唯行一瞬間對爸爸的好感值狂升數百點。
不久爺爺（陳教授）出現了。他和爸爸一樣激動。這是第一次見到爺爺。爺爺看起來很jīng神，面sè紅潤，白髮英挺。那時牙齒還很齊，不像他後來所看到的。雖然畫面一卡一卡的，但是好有親切感。
再後來又是爸爸一個人，直到有一天，唯行突然聽到了自己的聲音。一個電子音。爸爸很激動。爺爺被爸爸拉進來，爸爸手上飛快地舞動，然後抓起話筒問：“我是誰？”
電子音的唯行和現在的唯行同時回答：“爸爸。”他看到爸爸的眼淚淌下來，表情很是激動。這是我跟爸爸的第一次對話！唯行非常感動。各種感情同時涌起，一瞬間全部的正面情緒都涌向峰值。
爺爺搶過話筒問：“我是誰？”
兩個唯行都回答：“爺爺。”爺爺也哭了。唯行又一陣情緒波動。
爲什麼我此前從沒有這樣的感覺？爲什麼他們哭的時候，我也會激動？
爸爸說：“這纔剛剛開始。xìng能上還有少許未達標。等到這部分xìng能都達標，大腦系統的基礎就算成形了。二型機也就完工了。之後就可以提交三型機的研發計劃了。”
原來我當時纔是二型嗎？現在我都十型了。當時我是個什麼樣子呢？我對自己當時的樣子怎麼完全沒有印象？
爺爺問爸爸：“三型機你打算實現到什麼程度？”
爸爸說：“至少應該有個腦袋，有隻手什麼的。最起碼，得看起來，……像個人。”
唯行的驚訝快要爆表了。我連身體都沒有嗎？！連人樣都沒有嗎？！
此後大都是爸爸一個人出現，偶爾爺爺會來。爸爸總是在工作，也常有突然空白的一段記憶。再一聽到聲音，爸爸總是在說：“又停電了！”
爲什麼不弄點兒像樣的設備。爸爸應該有錢了，爲什麼還不換些好設備？
後來又陸續出現一些陌生人，他們通常會向着自己這邊看看，再跟爸爸說話。其中就有張受涵。
……
爸爸回來，一直在自己面前靜坐，表情失落，心情肯定很差。這時爺爺進來了。爸爸問爺爺：“老陳，爲什麼你要容忍這種事？”
“從來沒有容忍，是無奈。”
……
唯行聽了好久，終於明白有人在欺負爸爸。爸爸不想做研究了。爸爸的研究就是我啊，不做研究，我怎麼能長大呢？唯行的恐懼上升，害怕爸爸離開。
爺爺擦了把臉上的淚水說道：“我年輕時也曾像你一樣有過相同的夢想，想要製造出屬於自己國家的機械智人。……”
原來爺爺和爸爸的夢想是一樣的。他以前知道，只是不明白什麼叫夢想。現在也不明白，但他知道這東西很重要。爺爺努力想讓爸爸留下來。
爸爸沒有決定走還是留，爺爺流着淚離開了。爸爸很難過地抓着頭髮，後來出了門……
再回來的時候，爸爸很高興的樣子。爸爸一定是決定留下來了。
唯行安心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