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媽身上也是香的,和你一樣。年輕的時候,朔北部的人都叫她麝女。”阿蘇勒低下頭去,呼瑪輕輕摸了摸他的頭。
帳篷裡的女人輕聲地哼起歌兒來,是首兒歌,母親唱來哄着孩子睡覺。可是在這寂靜的夜裡聽去,遙遠而空曠,說不出的寂寞與哀涼。
阿蘇勒頭也不回地出了帳篷。呼瑪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地搖頭,“你主子是個好孩子,可是我們蠻族,不看重這個。”
蘇瑪望着他的背影,想要跟上去,卻被呼瑪握住了手。
“孩子,好好跟着你主子。”呼瑪輕輕地摸着蘇瑪的手,“你生得好啊,是貴人的相。這手,真是綿,草原上沒有見過你這樣漂亮的女人,相信呼瑪說的,呼瑪會看相,呼瑪看見你,就知道一般人是娶不了你的。你一定嫁給草原上的主人。”
蘇瑪驚訝地擡頭去看她,呼瑪卻已經佝僂着背,走進了帳篷裡。帳篷簾子合上,耳邊還幽幽地飄來閼氏的歌聲。
夜深,金帳宮周圍也安靜下來。
簾子掀開,侍衛武士步伐輕捷地來到坐牀前跪下,“大君,將軍們還在帳外等候。”
支着額頭休息的大君並不睜眼,“他們白天吵了一天,只差沒有動手打起來,難道還不夠麼?你讓他們回去,有什麼事明天再議。”
“我已經說了,將軍們也說不想打攪大君的休息,所以推了巴赫將軍,說一定想見見大君,跟大君說幾句話。”
“巴赫麼?”大君嘆了口氣,“你讓他進來吧。”
巴赫一身咣噹作響的鐵甲遠遠地就響了起來,他枯瘦的臉上沒有表情,進帳來跪下去行了個禮。
“深夜了,你們和大汗王們爭了整整一天,你們要保比莫幹不去,大汗王們說比莫幹身爲大哥,是最合適的人。長子窩棚和三子窩棚啊,以前你們還是在暗裡爭,如今有了東陸這件事,明裡就敢跳出來了!”大君不輕不重地拍了案子,“我聽說在東陸,這叫結黨,是死罪。巴赫你不怕我殺了你?”
“巴赫不想死。”巴赫不緊不慢地回答。
大君冷笑了一聲,“你不想死,也不怕我。我知道,你們兄弟是阿依翰家族裡的大將,木犁從奴隸開始跟我一輩子了,還有我那個弟弟厄魯,都是青陽的支柱。你們支持比莫幹,我一個都不能殺,而那邊,支持旭達罕的是我的三個哥哥。巴赫,你說我該怎麼辦?”
“巴赫以爲,這事是大君的不對!”
“呵呵,”大君笑了兩聲,“原來是我錯了,竟是我錯了?”
“巴赫讀書少,可是聽說東陸是長子即位。”
“是,東陸大皇帝往往是傳位給長子,其他兒子封一個有供養沒土地的親王。你這是要勸我立比莫幹?”
“立不立比莫幹並不重要,可是大君明明知道阿蘇勒身體不好,能活多久都是個難說的事情,卻始終沒有廢掉阿蘇勒,貴族們心裡能安麼?”巴赫擡起頭來直直地看着大君,“不立有才能的世子,我們青陽作爲庫裡格大會的盟主,還能傳過下一代麼?大君說我們結黨,就算是死罪,我們也不後悔!”
大君沒有回答,也直視他的眼睛。
金帳裡一時安靜得令人心悸,隔了一刻,巴赫微微打了個寒噤,低下頭去。將軍們推他進來,他進來前也已經下了很大的決心,可是這一刻不知怎麼,他還是覺得心裡有些虛了。
“巴赫,你心裡認爲什麼樣的人才是我們草原的君主?”大君輕聲問。
巴赫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像遜王、像始祖、還是像我的父親呢?”大君起身踱着步,“巴赫,其實你不知道,包括外面的木犁、厄魯,你們都不知道。蠻族需要一個從來不曾有過的君王,其實我心裡所想的,是東陸胤朝開國皇帝白胤那樣的人。他要能在一個混亂的時代舉起旗幟,讓千千萬萬的人都追隨他,覺得他所做的纔是對的。他要有山羊一樣的仁慈,這樣他才能愛草原上的所有人;他要有獅子般的勇氣,這樣他纔不會退縮;他還要有狼一樣的憤怒,這樣他才能咬牙切齒地完成一件偉大的功業。”
大君輕輕嘆了一口氣,“可是我的兒子們,都不是這樣的人。他們是套着鐵鏈長大的鷹啊,飛不起多高的。年紀大的四個個個都比阿蘇勒更適合當大君,可是要說當個英雄,他們還差得太遠。而且如果我現在廢掉阿蘇勒立下新的世子,就一切平安了麼?矛頭還是對着新的世子,然後還是爭鬥。鐵由和貴木能在我面前動刀,將來我死了,他們就能帶着武士你殺我我殺你。偏偏你們都不懂這個,還要彼此結這個窩棚,將來你這個窩棚會不會是個小部落啊?長子部,還有三子部。”
“我……”巴赫呆在那裡。
“好了,不必說什麼了,”大君擺了擺手,“我很累了,要休息。他們推你進來,還有什麼事麼?”
巴赫猶豫了一下,“我和巴夯還有木犁商量了一下,大家覺得……”
“覺得什麼?”
“大家覺得世子的身體一直不好,以前也是在南方的真顏部休養。如果真的只是人質,諸家王子免不得爭鬥,那麼實在不行,也請大君保全大王子。讓世子去吧。”巴赫的聲音低落下去。
大君點了點頭,“你們想讓阿蘇勒去東陸,是不是就因爲他是個廢物兒子?他沒有牛羊和人口,把他送去送死,剩下的都是我的好兒子們,能上陣、能打仗、有用,是不是?”
“我告訴你們,我死之前,我不想聽到有人跟我說要把阿蘇勒送到東陸去。”大君一字一頓,牙齒間有如咬着鋼鐵,“下唐的使節就要來了,都是我的兒子,他選中誰,就是誰!爲了青陽,我什麼都可以犧牲掉!”
巴赫走到帳篷口,聽見後面大君低低的聲音,“滾!”
蘇瑪和阿蘇勒共騎小馬,阿蘇勒騎在前面。他個子已經和蘇瑪差不多高了,可是蘇瑪還是像以前那樣把他放在面前,自己拉着繮繩。
木犁家的寨子距離金帳有很長的一段路,小馬走得晃晃悠悠。北都城很大,裡面本來就沒有什麼房子,趕着春牧的季節,牧民們都帶着帳篷和馬羣出外放牧了,留下空曠的一座城,草地上滿是扎過帳篷的痕跡,放眼看不到人跡,只憑着星光認路。
“阿媽叫勒摩,聽大人說,阿爸最初即位當了大君,朔北部的白狼騎兵就來打我們,一直打到北都城下。後來你阿爸和瀾馬部的達德里大汗王帶着兵來救援,終於打退了朔北部。阿媽姐妹兩個就被送給阿爸當個閼氏,阿媽住在白帳篷裡面,年紀小,就是側閼氏。阿媽直到三十歲才生了我,生下我的第一天,她就瘋了,大人們說那是爲了我,我是谷玄,會吸人的魂魄,阿媽的魂魄被我吸了。小時候呼瑪是我的奶媽,她對我說我一定要比哥哥們都勇敢,都聰明,這樣阿媽也會有地位,阿爸有好多女人,有的我都叫不出名字,如果我不行,阿媽就會被人欺負。阿媽已經瘋了,除了我,她什麼都沒有。可是我不行,四哥說得沒錯,我做什麼都做不好,騎馬、練刀,更別說上陣打仗了,我就是個廢物。”阿蘇勒輕聲地說着。
他經常這麼跟蘇瑪說話,雖然永遠聽不到蘇瑪的回答。
“可是……”他搖了搖頭,“我也不想當廢物啊,我真的……真的已經很努力了!”忽如其來的酸澀從心裡升起來,他呆呆地望着天空。蘇瑪的手是溫暖的,從背後伸過來,輕輕地摸着他的臉。指掌間的溫柔讓他愣了一下,他扭頭看見蘇瑪的眼睛,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我真的是沒用,就知道說這個……”他抓了抓頭。
蘇瑪輕輕地搖頭。
“這個世界上不嫌我廢物的也許只有你了……”阿蘇勒輕聲地說。
蘇瑪還是搖頭。
她歪着腦袋,拂起他的頭髮,手指在他的髮辮中輕輕地撫摩。阿蘇勒覺得頭上癢癢的,過了一會兒,他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蘇瑪也笑,依舊是無聲地搖着頭。
直到很多年以後一個下雨的夜晚,阿蘇勒在火紅色的戰馬上擡起頭去看漆黑的夜空,忽然又想起那一夜蘇瑪默默地搖頭,他才明白了那不曾說出的、真正的意思。
蘇瑪並不是說他是或者不是廢物,而是當一個人變成最親的人,那麼是不是個廢物已經完全的不重要了。
聽不見任何的雷聲,細雨悄無聲息地下了起來。
“啊!下雨了!”阿蘇勒摸着微溼的頭髮,“我們趕快回帳篷去。”
雨轉眼就大了起來,冰冷的大顆雨滴打在身上,隱隱的竟然有些痛。阿蘇勒把自己的白狐氅解下來抖開在蘇瑪和自己的頭頂,蘇瑪帶了帶小馬,想抄一條近道。
她無意地扭過頭,身體忽然僵住了。
“蘇瑪?”阿蘇勒跟着她回頭。
他的心裡惡寒,有種極不祥的感覺。
背後竟然有人,小隊的黑衣騎兵悄悄地立馬在他們身後。那些高大的黑色戰馬比阿蘇勒的小馬高出了兩個頭以上,呼出來的白氣都能噴到阿蘇勒的臉上。馬背上沉默的武士們似乎披着鐵鎧,戴着頭盔,威嚴而魁偉。天已經徹底地黑了下去,連星光也沒有,只剩蘇瑪手裡的燈照亮,可是照不出他們的面目。雨滴打在他們堅硬的鐵甲上,濺起了水花,彷彿在他們身邊罩着一層微光。
“你們是哪個帳下的?”阿蘇勒大着膽子喊了一聲,“我是五王子。”
小馬也有些驚懼不安,悄悄地挪動了步伐前行。
沒有人回答,那些人驅動黑馬,跟着逼近,黑馬們躁動起來,不安地打着響鼻。燈火照着,他們手邊各有一片青冷的弧光,那是馬刀。阿蘇勒沒有見過這種刀,纖薄修長,刀頭彎起的弧度令人不由得畏懼。
“你們……你們到底是什麼人?”阿蘇勒哆嗦了一下。
蘇瑪連一刻也不敢停留,拋掉了手裡的燈籠,馬鞭打在小馬的頭上,小馬撒開了四蹄,在雨幕裡狂奔起來。
背後的蹄聲如影隨形地跟了上來。那些騎着黑馬的人確實是追着他們上來了,他們追得並不緊,就像捕食的猛獸咬住了羊羣,緩緩地追着獵物的腳步,還沒有真正開始閃電般的撲擊。
嘯聲刺耳,阿蘇勒和蘇瑪猛地低頭,什麼東西從他們頭頂掠過。
“箭……是箭!他們在射我們!”阿蘇勒意識到是追逐的人在發箭。那枚箭走高了兩尺,還不是要取他們的命,可毫無疑問是威脅。
“是丹胡麼?”阿蘇勒問自己,腦子裡一片混亂。
他身上的那股惡寒至今都沒有消退半分,反而越發地濃烈起來,像是有一柄冰冷的刀抵着自己的後心,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刺進來。他說不清楚,但是直覺上那些騎乘黑馬的人和一般的蠻族武士不一樣,蠻族武士像是虎豹騎用的帶着鋸齒刃的戰刀,而這些武士就像他們用的細刀,陰冷而鋒利,帶着刺心的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