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君搖了搖頭,“可是伯魯哈太蠢了。真顏部搶牛羊,殺別的部落幾個人,都不是什麼大事,可是他以爲是庫裡格大會的制度不對,七部聯合不對,這就錯了,錯得太厲害了。庫裡格大會是幾百年來的制度,遜王定下這個制度,我們北陸七部纔算是一個國,反對庫裡格大會,就等於叛國。有個庫裡格大會,雖然小部落還是被盤剝,可是比幾百年前遜王的時候好啊,那時候你殺我,我殺你,草原上年年死人,大家搶別人的妻子來生孩子,孩子養大又上戰場。這幾百年來,遜王被大家看得像神一樣,就是因爲這,連我也不敢說出一個字反對遜王建立的制度,伯魯哈又能怎麼樣?”
大君喝乾了杯子裡的酒,看着燭火,那目光像是遙遙地望着遠方。
“就這樣,就真的要整個真顏部都滅掉?”大合薩猶豫着,“幾個大部落裡,早先和大君交好的瀾馬部達德里大汗王被誅了,九煵部的老主君被兒子殺了,青陽部裡面巢氏的幾個老家主死的死,貶的貶。如今龍格真煌也死了,草原上還有什麼人支持大君呢?”
“伯魯哈是不能不死的。”大君低低地說,“如今想拆散庫裡格大會的,可不是伯魯哈一個人。多少人都想做第二個遜王,自己統一這片草原,做流傳子孫萬世不變的大君。他們可不是伯魯哈,會滿足有片自己的草原,自己的族人可以安心地放牧。他們是要殺人的,殺到草原上只剩下他們和戰俘,然後草原就像東陸一樣,變成一個真正的大國家,大君就成了東陸的大皇帝。”
大君的聲音變得森嚴低沉,“所以誰也不能在草原上提拆散庫裡格大會這事,誰說了,我就殺掉他。我們蠻族人再也不要互相殘殺,幾百年前大家都是兄弟,再有戰爭,死的也還是自己的兄弟!”
老頭子忽然坐直了,一扭頭,大君正目不轉瞬地看他。兩人對視着,老頭子嘴脣顫了顫,“可是……”
大君低低地嘆息了一聲,“沙翰,你有十幾年不理我了。當年是你占卜了天相,硬把我推上大君的位子,可是我當了大君,做了很多不得你心的事情。可是你以爲大君真的就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嗎?我爲什麼要殺達德里大汗王,爲什麼又要殺伯魯哈?我們在跟真顏部決戰的時候,朔北部的白狼離北都只有兩百里啊。”
“白狼團?”大合薩臉色變了,“樓炎是要反叛麼?”
白狼團是個可怕的名字。
朔北部是草原上第二大的部落,樓氏的家主樓炎是朔北的主君,總是隨身帶着一萬名騎乘巨狼的武士,號稱白狼團。整個草原也只有朔北部有馴狼的本事,他們從虎踏河以西的雪原上捕來了白色的雪狼,從小養大,變成坐騎。青陽虎豹騎最忌憚的騎兵也就是白狼團,普通的戰馬無不會在兇惡的大狼前畏懼,不光白狼騎兵的戰刀是殺人的武器,白狼們的爪牙也可以撕開戰馬的肚皮拉出腸子來。那股厚重的狼騷味從草原一側遙遙飄來的時候,整個騎兵馬羣都會驚恐地嘶吼,彷彿末日降臨般地恐懼着。
大君繼位後不久,朔北部曾經反叛,一直殺到北都城下,最後誰也無法取勝,朔北部終於交出了旗幟,表示臣服於大君,貢上兩個女兒當了大君的閼氏,大君尊稱樓炎爲岳父。朔北部重新歸於庫裡格大會,二十多年過去,這場血戰青陽部的人們記憶猶新,說起來就想到攻城的惡戰後,城門上厚而黏稠的鮮血無處不是,緩緩地滴落,無比猙獰。
“不光是朔北,九煵、沙池幾個大部落都把騎兵放在北都城的旁邊,我不討伐伯魯哈,他們會不會聯合起來討伐我們青陽部,我不知道,沙翰你知道麼?”
大合薩默默地搖頭。
“誰都不知道,但是我不能冒這個險。”大君的聲音低而有力,“我是北陸的大君,也是青陽的主君,我沒的選。”
大君起身,攥着那枚玉,慢慢地踱到帳篷口,掀開羊皮簾子奮力地一揮手。阿摩敕伸長了脖子去看,悽清的月色下,玉光一閃而沒,小小一粒珠子沒在草叢裡,就像一粒沙落進大海。北陸大君和真顏首領的那段情分,就此消逝在茫茫的草原上,彷彿一場夢,再也找不着痕跡。
“所以就這樣,伯魯哈就死了。要還是當年的我,舍了命也要保伯魯哈,把那些人一個一個都殺了,又算得了什麼?騎着馬跑在草原上,多少人來打我,我又怕過什麼?可是我不能了,我是草原的大君。”
“這是命啊,”大君搖搖頭,“生來的命。”
大合薩靜靜地看着他的背影,久久地不說話,末了拿起裝酒的罈子在杯子邊磕了磕,低低地說:“空了。”
大君轉身回來坐下,“我來找你,是有些事,說這麼多,是擔心你不願幫我。沙翰,你是我最相信的人,我有事,只有你能幫我。”
老頭子愣了一下,恢復了懶散的神氣。他把袍子抱得更緊了些,歪着頭,“你可不要騙我,又有什麼事非得我去做的?說騎馬上陣我不如木犁,說指揮大軍我不如九王,幾個王子都比我強得多,我一個老頭子,只等着死了盤韃天神收我去天上享福,我不聽你騙我。”
大君也不理他,自顧自地說:“沙翰你覺得我們爲什麼不能打敗東陸人?”
“這還用說?除了戰馬,盔甲刀劍弓弩車輛,我們什麼都比不上東陸人。人也沒有他們的多,怎麼能打敗東陸人?”
大君搖頭,“我可不覺得。我們確實沒有東陸人那麼好的裝備,可是我們有大地上最好的騎兵,我們的戰士最勇敢,一個人打十個東陸人,東陸人還是害怕。可是我們草原上的人壞在分散,北陸能有幾百萬人?東陸一個諸侯大國,都不只這些人。偏偏有七個部,七個部你不認我,我也不認你,打來打去。多少好男子都在打來打去裡面死掉,若是組成軍隊,東陸早已打了下來!人心不齊,纔是最大的弊病。”
老頭子歪着頭看他,並不說話。
大君清了嗓子,“我即位以來,一直都在想,爲何我們北陸征戰如此的多?傳說遜王當年集合七部,一統我族,是大功業,可是算來算去,遜王征戰二十年,我族剩下的族人不到一成,死了九成的人建立功業,這功業也是血跡斑斑。我翻了書去算,每隔四五十年,總有一場大戰,從南邊的海岸一直打到北邊的山腳,死無數的人,才能安靜一些時候。所以以前大君的位置在部落中輪替,過上四五十年肯定是別的部落來佔北都城。我們青陽能夠佔領北都七十多年,可能還拜東陸風炎皇帝的福,他風炎鐵旅兩次北征,四十年前殺了我七部幾十萬人,我青陽才能維持至今。”
“怎麼說?”老頭子瞪了瞪眼睛,“難道東陸人殺我們的人,反而是對我們好?”
東陸風炎皇帝白清羽諡號武帝,振奮軍武,威懾邊陲,最後咆哮七海,乃至於揮十六國聯軍北伐蠻族,是東陸帝朝中罕見的縱橫之主。風炎鐵旅兩次北伐,藉助優秀的兵器和佈陣,將蠻族武士殺得血流成河,在蠻族小孩心中就像東陸的魔神。
阿摩敕心裡想的和老頭子一樣,卻不敢說什麼。
“不錯。”大君點頭,“正是因爲那一次死了幾十萬人,我們青陽的地位才得以保全。我想了很久,四五十年一戰,就像是個浩劫,陰魂不散。其實歸根究底,不過是我們北陸的貧瘠。眼下七部大概總共五百萬人,可是瀚州的土地真的能養五百萬人麼?貴族們吃羔喝酒,牧民和奴隸卻連老鼠都抓來吃,還要餓死人。每到這個時候,就只有一戰。每次大戰,剩下的人不過一半,這兩百多萬,是土地養得活的,又都是女人孩子。可是再過上四五十年,兩代人出生,土地又養不活了,於是爲了搶水草搶牛羊,就再打仗,再死人。只有把多餘的人死掉,剩下的人才能活下去。伯魯哈的反叛,就是個例子。”
大合薩不由得坐直了。
“若沙翰你是大君,你可怎麼辦?”
“我?”大合薩使勁搖頭,“我可當不了大君。”
“東陸!”大君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抓得他一陣疼痛,卻掙脫不開,“沙翰,是東陸啊!東陸是糧倉,每個人都能吃上米麥的糧倉,很大很大的土地可以放牧牛羊。我們蠻族的騎兵只要登上東陸,就再也不怕了!你想想,我們的騎兵從天拓海峽的南岸一直打下去,我們的馬快,輕騎只要一個月就可以跑到東陸的皇城下面,什麼也擋不住我們北陸的騎兵,我們可以繞過他們的關卡,直接打進最富饒的地方,我們爲什麼要守着草原呢?我們蠻族也可以是天下的主人啊!”
老頭子呆呆地看着他,臉色有些蒼白,像是不認識大君一樣。阿摩敕也是第一次看見大君這樣,像是忽然有一顆火星,點燃了大君心裡的熊熊烈火。他的眼睛亮得逼人,蒼白的臉上泛起了血色,他壓低了聲音卻壓不下那股亢奮,和年輕人渴望征戰那樣,血管裡有股激流。
“我們和東陸隔着大海啊!”老頭子好半天才喊了出來,“大君你想好了,要不是海,你的父親欽達翰王早就打到了東陸去。那是海啊,百里寬的大海峽,駿馬沒有翅膀,飛不上天,我們沒有船,沒有的!”
“不!我們有!我們有船!我們……”
大君忽然剎住了,一個人影忽然撲進了帳篷,他急忙按住腰間的劍柄,生冷的鐵劍猛地出鞘一半,他就要猛撲出去。
“大……君!”撲進來的人怔了一下,猛地跪了下去。
阿摩敕也回過神來,看清了跪在地上的英氏夫人,她的兩眼紅腫,驚惶不安地顫抖着。
“起來吧。”大君收了劍。
英氏夫人卻沒有起身,“大君,世子……世子他……不行了!”
“啪”的一聲,老頭子手裡的煙鍋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