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南淮城外,大柳營北側的雲臺。這座高臺剛剛興建起來,還未完工。據說是國主有意振奮軍威,勸說國人尚武,所以建築了這座高臺。將來良家子弟中有以軍功出衆的,就在這裡受封,曉諭全國。
可此時一道鐵柵欄把通往高臺上的通路封閉起來,隔着柵欄,兩撥年輕軍官一邊瞪着眼睛踢打柵欄,一邊破口大罵。
“你有種就別躲在裡面!出來大家試試!”
“你有種就別仗着人多!叫你那幫狗黨都退下去,我一個人揍你們四個,還只用一隻手!”
“你他媽的烏龜樣縮着,就別囂張!你敢出來一步我就揍得你滿地找牙。”
“一步?我給你一步!”姬野擡腿一腳,從鐵欄縫隙裡踹出去,把方起召從臺階上踢翻下去。
方起召怪叫一聲,從身邊摸了一塊石頭砸向姬野,姬野揮起胳膊打飛了那塊石頭。方起召他們發覺這招還是有效。他們這邊的人都在雲臺下上不去,周圍多的是磚頭,他們紛紛拾起磚頭砸向上面的四個人。四個人頂不過,往高臺上撤去了。方起召他們小勝,卻還是不能衝進去痛打那幾個人泄憤,只能在下面恨恨地跺着腳。
聞訊趕來的巡街校尉帶着一隊軍士遠遠地看着,既不走近,也不遠離。這兩撥人下午從酒肆裡廝打到街上,驚動了幾條街的看客,旁觀着大聲叫好。軍人當街打架,雖然是有礙觀瞻的事,不過這樣的事情在南淮卻不少,只是像今日那麼大場面的還很少見。方起召他們吃了虧,一邊廝打,一邊不斷地喊人來,最後他們一邊竟有上百個年輕軍官,身披鐵甲一擁而上。而對方的四個人也異常的彪悍,聽說多半是剛從戰場上回來的人,三個男孩揮舞着桌腿砸爛了無數的東西,一個女孩也利索,桌腿左一下右一下,阻了不少被後面的兄弟擠上來的人。
巡街校尉認識那幾個男女,爲首的幾個素來在南淮城裡名聲不太好,而協從的那個居然是武殿都指揮使的侄兒,大軍凱旋的入城式上,這個少年一馬在前,那時候可絲毫看不出這樣的頑劣來。消息急速被送到了息衍的府邸,而此時武殿都指揮使大人已經從紫寰宮裡退了出去,家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消息又送到拓跋山月的府邸,拓跋山月家裡唯一的僕役出來說將軍說禁軍的事情不在他管轄下,這些事要請問武殿都指揮使大人。
於是校尉們沒有辦法,只能跟着這些人從城裡追打到城外。一直追上雲臺,他們在上面把鐵柵欄封了起來,方起召他們上不去,兩方只能隔着鐵欄叫罵。按說方起召他們是吃虧的,酒肆的老闆也說是叫姬野和息轅的兩個軍官發難在先,方起召傷在額頭,雖然是皮外傷,可血流了滿臉,校尉們應該緝拿先動手的人。而且方起召他們這撥在南淮城裡素來有威勢,即便巡街校尉,也不願得罪這些公子兵。但另外的四個人確實也不好對付,居然還有一個是蠻族青陽的少主。
最後巡街校尉也勸不得兩方,只能任他們這樣隔着鐵欄對峙。反正最後即便要處罰,也跟他們沒有太大關係。兩方都有大靠山,不過打出一點皮外傷,最後怎麼也不需要這些巡街校尉去解決。
方起召發了狠,讓人從城裡的大酒家裡訂了菜餚和酒送來,帶着一幫兄弟坐在鐵欄下圍堵,怎麼也不願回去。校尉們也餓了,也就和方起召他們一起飲食。
此時雲臺之上,四個人中三個人已經喝得暈頭轉向。他們從人羣中殺出一條出路的同時還搶了沒開封的酒,姬野一手提着罈子一手揮舞桌腿,知道的說他是在打架,不知道的以爲他是在打劫。他們如今逃不掉,就打開了酒的泥封喝了起來,這酒沒有攙過水,比起酒肆裡賣的醇厚太多,酒量原本不大的幾個人很快就喝多了。唯一一個清醒的人是呂歸塵,看着他醉醺醺的朋友們花樣百出卻束手無策。
“下面的人聽着,老子明白啦!”息轅揮舞着雙臂在雲臺邊沿的石牆上大喊,“他們沒有封賞,因爲他們死了。我有封賞,因爲我活下來了。真合理,太他媽的合理了啊!”
伴隨着高聲卻毫無意義的叫罵,下面又有磚頭被扔了上來,可是砸不到息轅,砸在雲臺的外壁上發出巨響,隨之而來的是巡街校尉的呵斥聲。砸壞新建的雲臺,總是不好的。息轅指着下面,放肆地大笑起來。
而羽然張開了羽翼,如輕靈的白燕那樣緩緩騰空,迎風羽翼一振,向着高臺外滑翔出去。
“羽然!”呂歸塵大喊。
“啊!”羽然得意地歡呼了一聲。
呂歸塵要上去抓她,羽然已經自顧自地飛走了。呂歸塵覺得自己的腦袋就要炸開了,他有一幫很好的朋友,可是這幫人喝醉了酒,卻一個比一個更加可怕。
他轉頭去看姬野,吃了一驚,剛纔姬野正和息轅滿嘴罵着髒話,像是兩個黑街里長大的小混混,此時姬野忽然變得很安靜,看着雲臺遠處莽莽的青色山脈發呆。
“姬野,你怎麼了?”
姬野搖搖頭,不說話。
“姬野?”呂歸塵說。他不能忍受姬野這樣,太安靜了,安靜得不像他本人。
“阿蘇勒,那天晚上,在殤陽關,你看見了什麼沒有?”姬野忽然問。
呂歸塵悚然。他不能確定自己看見的一幕是不是隻是因爲太過疲倦而引發的幻覺,可是如此真實的一個幻覺,他如今還能回想起他的身體急速生長時肌肉突出的感覺,真真切切的有力量貫注進整個身體裡。他不想對旁人說,包括姬野,他不想說那天夜裡他真的看見那些野獸般的男人壓在訶倫帖的身上。
“姬野……你也……”他猶疑着說。
“我看見了,”姬野站了起來,“我原來是不想看見的……”
“她死了。”他忽然說了這句沒頭沒腦的話。
呂歸塵愣住了。
“我想起來啦……她長得……好像我媽媽……”姬野說這句話,彷彿用盡了全身力量。他轉頭,看着呂歸塵的眼睛,呂歸塵看着他一雙被烈酒燒紅的黑瞳慢慢冷卻,而後淚水緩緩地流了下來。
呂歸塵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他在說誰,那個黑瞳女人的臉在他腦海裡分外清晰。那是在她生命的最後瞬間,呂歸塵擲出了火把,火把在漆黑如墨的夜色裡翻滾,溫暖的火光最後一次照亮她安靜的臉。姬野如鷹一樣從城牆上射出,虎牙咆哮,雷碧城的從者帶着笑容放開了手臂,火把掠過,女人如一頁被潑上了硃砂色的紙一般飄落。最後一刻,她分外的美麗。
他用力抓住姬野的肩膀,卻不知道說什麼。姬野掙脫了他的手,踉踉蹌蹌往前奔了幾步,他在雲臺的正中央站住了,仰面對着星空,伸展雙臂,像是一隻繃緊了全身肌肉練習起飛的雛鷹。
“她又死了,又死了一次,”姬野喃喃地說,“就死在我的面前,可我還是沒能救她。”
他緩緩地彎下腰去,像是無法再負荷那種悲傷。他用力抱着自己的頭,想把自己和整個世界隔絕開來。
“媽媽,我是一個沒用的小孩……媽媽,我是一個沒用的小孩……我是一個沒用的……小孩……”他輕聲說。
呂歸塵感覺到那股貫心的痛楚了,他覺得有些明白了,爲什麼他的朋友的黑瞳總顯得那麼兇猛,彷彿帶着仇恨。姬野是在恨別人,或者其實他是在恨着自己。這種仇恨無法解脫,因爲死去的人已經死去。
什麼是死?
死是完結,是永遠,是不再相逢。
是可以回憶,但不能牽手。
姬野仰面倒了下去,沉重地着地。呂歸塵上去想要扶起他來,才發現他已經躺在那裡睡着了。
那一夜南淮的天空澄靜,星辰剔透,羽然像是一隻白翼的燕子在遠處掠過天空,大概還在呼喲呼喲地高喊,只是太遠了聽不清楚,息轅昏昏沉沉地趴在雲臺邊上,把半個身體探出去嘔吐,而姬野靜靜地躺在冰冷的青石上,身上蓋着呂歸塵的外袍,呼吸勻淨如嬰兒。
呂歸塵便在雲臺上吹笛,笛聲漠漠,像是牧馬人在馬鞍上回望平林遠山。呂歸塵覺得真是寂寞,每個人都是如此,寂寞得像是風裡的一葉飛蓬。
然後他睡着了,夢見了蘇瑪和他的父親,又夢見他的父親也是和他一樣大的孩子,被狂獅般的老人放在馬鞍前,一起縱馬去圍獵。他的夢裡彤雲大山整個籠罩在霧裡,只有山頂閃爍着神聖的金光。
醒來的時候呂歸塵覺得自己是想家了,也許他該回家了,他忽地有了這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