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門。
息轅領着一隊鬼蝠封堵在甕城下,這裡已經沒有喪屍,喪屍都侵入了城關內。他接到消息調集了所有的人手,抄近路趕到這裡的時候,這裡靜悄悄的,遍地都是被硫磺和火油焚燒過的死者或是喪屍。他沒有把握敵人是否已經從城門離開,只能展開了騎兵陣列。
空氣中飄蕩着難聞的惡臭,而他們現在已經完全不會因此感覺到噁心了。
“少將軍,敵人到底有幾人?”鬼蝠營的百夫長問。他是最有經驗的斥侯,絕不怯戰,可他從未經歷過以這樣的陣勢去圍堵一個敵人的事。聽說白毅和息衍也都出動了,堪稱是傾巢決戰。
“一個,可比所有的敵人都要難纏,城門封住了麼?”息轅重劍在手,他已經和叔叔換回了武器。
“已經封死,砍斷了銅銷,除非他有幾頭牛的力氣,否則要弄開城門的機括出門是不可能了。”
“好。”息轅點頭,“這樣即使我們全都戰死,我們還有城門可以封住他。”
“一個人,我們會戰死?”百夫長嚴肅起來。
“也許……”息轅頓了頓,“來了!”
百夫長拔出彎刀轉身,息轅暴喝的時候他也聽見了一連串的馬蹄聲。而黑影來得如馬蹄聲一樣迅速,前方的雨幕中,一個影子忽地出現,僅僅一眨眼的功夫已經到了他面前,那是一個巨大的影子,奔行起來像是發瘋的戰馬。百夫長的彎刀揮出去,對方以身體硬接。彎刀劈在堅固的銅盾上,被巨大的衝勁擠壓,片片粉碎。對方餘勢不絕,和百夫長貼身撞上,把斷刀的碎片壓入了百夫長的身體裡。
鬼蝠們來不及反應,那個黑影已經衝破了他們完整的陣列,衝入甕城。
緊追的騎兵們從黑影撞開的通道里衝入甕城,友軍之間甚至來不及打招呼。白毅、息衍和呂歸塵翻身下馬,看見那個快如閃電的黑影正頂着狂瀉的雨流,扛着一個人飛步登上外城的城牆。
“分散開,”白毅大吼,“我們從東側登城,息衍你帶你手下的人從西側登城,不許生擒!當即格殺!重複軍令!不許生擒!”
“最後決戰,不準生擒!好!”息衍抹去臉上的雨水,“呂歸塵跟着白將軍,息轅跟着我!”
輕騎們和鬼蝠營斥侯從東西兩側登城,這些人已經無所謂畏懼,不該看的已經看到了,該恐懼的也已經恐懼完了。剩下的,唯有“殺敵”二字而已。
息衍第一個登上城牆,迎面衝來的就是那個巨大的身影。屍武士從東側登城,直奔西側的登城梯,快到了極點。息轅跟着叔叔上城,仗劍就要前突,卻被息衍用力一扯推翻在一邊。
息衍自己獨力突進。
他驟然發力,遠不如屍武士帶着葉瑾兩人狂奔中的力道。屍武士只是微一側身,以銅盾側擊,靜都立刻脫手。隨即他把葉瑾像是扔一隻破口袋那樣拋向一邊,撲上去雙手卡住息衍的脖子。息衍只來得及卡住他的手腕,可圈在脖子上收緊的不像一雙手卻像是鐵箍一樣。他被屍武士壓倒在地,無力反擊。鬼蝠們揮刀撲上,砍在屍武士厚重的背甲上,可是全然沒有用,只是濺起明亮的火花。
息轅愣了,他沒有時間思考,撲上去壓在屍武士的背上,也緊緊地卡住了屍武士的脖子。
可他怎麼用力都沒有用,屍武士粗壯的脖子肌肉虯結,卡上去像卡在老樹的樹幹上。息轅看着下面叔叔的面色青紫,緊緊地閉着雙眼。他一生中從未看見叔叔這樣,以往的叔叔一直都是閒庭信步般的揮劍論戰,他不曾想到說有一天叔叔這樣的人或者也會死去。
“叔叔!我在火堆邊看見……”他大喊起來,他想把那一幕說出來。
他記起來了,很多年前他在大牢裡,息衍去接他的時候他曾經對第一次見面的息衍說過那句話,他驚訝地發現這句話其實一直都在他的心裡。叔叔害死了他的父母麼?不過現在這一切都不再重要,息轅急得要大喊,那一年他還幼小,握了息衍的手,已經準備了跟着這個陌生的叔叔走一條艱難的路。
“廢話太多!拿我的劍!”息衍忽地睜眼大吼。
息轅忽地明白過來,普通的武器砍不動,可息衍的劍就在一旁。他飛撲過去抄起靜都,雙手倒持劍柄,用力刺下。劍尖在鎧甲上點出明亮的火花,而後往裡猛地一沉。劍身從屍武士的左胸穿透,一潑血涌了出來。屍武士的力量立刻收回,息衍抓住這個機會用膝蓋磕在他的小腹裡把他彈開。
屍武士翻身而起,踉踉蹌蹌地退了兩步。
息衍也艱難地站了起來,撫摸着幾乎要斷掉的脖子:“剛纔我一直想你嘴裡會不會忽然吐出一隻蠍子到我臉上,真是要噁心死人!”
“很好……很好……”這一次的傷已經極重,屍武士的聲音衰弱。
“看見你的神在天上召喚你了麼?是恐懼還是欣慰?”息衍死死盯着他。
“愚蠢的俗子,侍奉神的人,怎會有恐懼?”屍武士輕蔑地笑了起來,聲若洪鐘,“你以爲已經殺死我了麼?是的,這傷很重,可我還未必死去。只要我不死,被招魂而來的亡者們還會進攻你們的城池,直到你們所有人獻上生命和新鮮的血肉!”
他再度前撲!
衆人驚恐地回退,可屍武士卻只是威嚇。他抓起葉瑾扛在肩上,向着城牆的西側全力奔逃。
“追上去!”息衍大驚。那邊已經沒有圍堵他的人,沿着那條城牆下去,以他烈馬般的速度,逃脫太輕易了。他後悔自己太疏忽了,以爲已經取得了勝利而放鬆警惕。
風捲着雨水撲打在臉上,息轅帶着鬼蝠們追擊,呂歸塵已經從後面跟了上來,可是那個黑影實在逃得太快,他們之間的距離越拉越長。
一個黑影忽然在雨幕中出現,他是孤零零的一個人,重型的長槍槍刺上泛起烏金色的光芒,那是從槍身的金屬內透射出來的,異常醒目。
“姬野!攔住他!”息轅驚喜地大吼。他慶幸發出去召集人手來火門的命令還是有效,只要姬野能夠阻擋他一陣子,他們就能追上。
姬野在雙臂間緩緩拉開了槍,如硬弓上弦。這是他得意的一擊,他不曾見過這個屍武士可怕的力量,他接到命令趕過來看到這一幕,想的只是一槍刺死這個敵人而已。
黑影越來越近,姬野很少看見如此高大魁偉的人。他驚訝於這個人的速度,他的肩頭甚至還扛了一個人。姬野的力量已經蓄滿,他在等待最合適的距離,在他的全部力量舒展開的瞬間,槍鋒恰好刺穿敵人的身體。
“是了!”他低喝。
虎牙如離弦飛射,姬野強忍着肩上的痛楚,送出了這一槍。他衝近敵人,槍頭揚起如發怒的毒龍!這時候他看見了敵人肩頭的人,屍武士把那個女人抓下來擋在自己的身前!
姬野的腦海裡一片空白。他不由自主,竭盡所能地回收力量,把咆哮的虎牙槍頭壓下。原本必然命中的一擊走偏了,虎牙的槍刺在城牆的地磚上濺起一溜耀眼的火花。姬野猛地回頭。他終於看清楚了,那真的是葉瑾。
他沒有想到過自己會在這個地方看見葉瑾。看着那雙黑色的眼睛,他心驚膽戰。
“放下她!”姬野和屍武士擦肩而過,轉身大吼。
“殺了他,快!”息轅的聲音從遠處遙遙傳來。
屍武士轉身,隔着兩丈和姬野相對,他的後心還插着息衍的劍,血汩汩地外流。他看着這個持槍的年輕人,又看了看自己用來做盾牌的葉瑾,冷冷地笑了。
“俗子,你似乎很關心這個卑賤的逆神者。”
“放下她!”姬野逼上一步。他預感到了什麼,葉瑾穿着那身罕見的黑色甲冑,這說明她的身份並非姬野以前所想的那樣。
“俗子,對於同類的牽掛使你如此手足無措麼?你已經失去最好的機會。”屍武士一步步拖着葉瑾後退,“卑微的衆生,可你們卻又如此的盲目。你們意圖建立平安的世界,你們又因爲牽掛同類而奮勇,可是那又怎樣?在你們需要決斷是令同類活下去還是自己活下去的時候,你們和野獸一樣殘忍。”
“是不是?”他用力扭過葉瑾的臉,讓她面對自己,“他們殺死了你的父親,而以他們的倫理,你的父親是無辜的,他只是我的人偶。可他們還是殺死了他。而你卻背叛我,原本我以神的名義授予你和你的父親以自由。你這個卑賤的逆神者,你卻站在殺死你父親的人那邊。”
“你纔是殺死他的人,你是個……瘋子!”葉瑾用盡全力吐出了這幾個字。
“瘋子?是神的使者給了你強大的力量,揉制你的骨骼,賜予你老師,令你如獲新生,可你卻無視神要你做的小小奉獻。你當接受懲罰!”他抓起葉瑾的一縷頭髮,用力一扯。
那縷頭髮帶着一小塊頭皮脫落,葉瑾哀嚎一聲,血流下來染紅了她的半邊面頰。屍武士冷漠地把那縷頭髮丟進雨裡。
姬野看着葉瑾的臉,看着血滑過她漆黑的眼睛流了下來。他感覺到痛楚從背脊一直衝上了後腦。
那雙眼睛!是的,是那雙眼睛!漆黑的,流着血。
“放開她!”姬野沒有意識到他的聲音已經開始扭曲,他的眼神開始改變,如同被激怒的兇獸。
“很好的眼神,我感覺到了你想殺人。”屍武士讚許,“那麼衝過來,你也許會有機會,可是你殺死我之前,這個女人已經死了。”
他還在一步一步退後,他忽然閃過了城牆上用以避雨的門洞。
姬野的槍在劇烈地顫抖,可是他不敢移動,他看着葉瑾的眼睛,葉瑾也看着他。
葉瑾無聲地笑笑:“殺了他吧,也殺了我,這樣你們都得救。長官……哦,不是,姬公子……對不起……一直都沒有跟你們說實話。我老是想,世上每個人可都是爲自己活着……真是……對不起……”
她的語意錯亂,她也不太知道自己想要說什麼。只是看見這個孩子和自己如此相似的一雙眼睛,她想說對不起而已。她感覺到了那雙眼睛裡的巨大悲哀,雖然她不知道那是爲什麼,但是她能夠感覺到這個孩子曾經是那麼地相信自己,儘管他說話太少,不及呂歸塵的十分之一。
“殺了我們,還是要來救她?俗子啊,選擇吧!”屍武士猛地拖出了藏在門洞裡的東西。
息轅距離他們已經不遠了,他看見了那件東西,腦袋裡嗡地一聲。他不知道那是個什麼,可是那東西的全部支桿在軸樞上張開一張巨大的膜翼的時候,他猜也猜得到那是做什麼的了。那是鳥翼一樣的東西,有了它便可以乘着風滑翔出去,否則從這麼高的地方跳下去,即便屍武士的心臟也要震碎。
“媽的!姬野!不要愣着!殺了他!快!”他已經不能再快了,只能大吼。他吼着氣息中斷,腿一軟,一個趔趄滾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