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轅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一隻手,那隻手的拇指上套着鐵青色的指套。
息衍沒有說話,靜靜地伸出手。息轅看向周圍,此外再無一人。這座城忽地空了,五百精銳和數萬大軍都是他的一個夢而已,這裡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燃燒着的巨木堆。他坐在木堆邊,他的叔叔向他伸出手。
息轅有點分不清了,他想自己做的夢太長了,夢裡面有那麼多人,一個勇猛的持槍少年,和一個端靜的蠻族少主,還有一座輝煌富饒的大城。可他的世界裡其實沒有這些,他的世界裡只有這一座城,這座城是他的囚籠。
他試探着伸手摸了摸息衍的手。那隻手是溫暖的,穩定的,沒有一絲搖晃。這不像是幻覺,確實是他的叔叔站在他面前。可是息轅覺得這個人很陌生,他們血脈相連,卻從未謀面。
“我不走,你害死了阿爹和阿媽。”息轅說。
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這麼說,這些話出口的時候他自己都詫異,可是這些話是真的,從他心裡流出來的,息轅能夠感覺到。
息衍沒有說什麼,他回頭走了,背影漸漸消失在黑暗裡。
息轅仰頭看着天空,天黑黑,要下雨。
這時候古贓進了寂靜的城。
這不是一座真正的城,它斑駁矮小的土牆和僅有一個吊橋的城門都說明了它僅僅是個邊防的小鎮。
古月衣知道它的名字,它叫做貞蓮鎮。以前,他以爲自己要在這裡戍守一生,娶鎮子上僅有的幾十個女孩裡的一個作他溫柔樸實的妻子。她會紡織棉布,古月衣會種一些燕麥,賣給軍營去餵馬。
此時這個小鎮寂靜得令人恍惚,像是一個很古老的部落被埋在沙漠裡數百數千年之後,再有一個旅人踏進了風化的圍牆。
古贓在貞蓮鎮的兵道上,人們夾道等待着他。可那些人都沉默着,古月衣只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
沙、沙、沙……
那些人不可能發出聲音的,因爲他們都已經死了。古月衣看見那個矯健的槍騎兵什長,他被他自己的騎槍貫穿了,把釘在了牆壁上,他靜靜地靠在那裡,像是平日偷懶時抽着煙發呆。還有那個一身虯結的馬伕,他只是個馬伕,甚至騎馬都騎不好,可在這個騎兵小隊裡,卻是力氣最大的人,一身賁突的肌肉。可他現在使不出力氣了,他的肌肉已經被片片削去,只留下巨大森然的骨架和一個瞪大眼睛的頭顱。古月衣看見那個第一次教他握弓的老兵了,他被一根弓弦吊在高處,隨着風幽幽地搖晃。
古月衣並不詫異,他一步步往前走。他知道這些人都死了,當他獲得晉北侯封賞的時候,他的戰友們被埋在貞蓮鎮外的墓地裡。而他們現在只是偶爾走了出來,在這座寂靜的鎮子裡休憩一下。
古月衣停下了腳步,他終於看見那個人了。她躺在鎮子中央廣場的石臺子上,皎潔的臉蛋平靜地對着天空,像是睡着了。她長得算不得很美,但是溫暖甜潤得像是一枚飴糖,她是鎮子裡最出色的女孩。騎兵們有意無意地跟她說話,流傳她的一點一滴,當兵的想這就是一個好女人了,甜甜的,還能織出耐用的棉布來。可惜她的父親防着這些當兵的,保護着他的女兒像是抱窩的母雞。
古月衣覺得自己忽然記起來了,那時候他是小隊中最沉默和靦腆的,也是最年輕的。他總避開老兵們關於那個女孩的猥褻討論,他偷偷站在小街的拐角處,看女孩盈盈走出來,在手心裡藏着一把小米餵食用來傳遞軍報的信鴿。
而她現在靜靜地躺在那裡,她的衣服被撕成碎片,她豐潤的胸口被幹涸的血覆蓋。
古月衣曾聽說夜澤盜賊的首領李長根,這個人是個兇猛如毒蛇的領袖,他喜歡割下少女的乳胸生吃。
古月衣覺得眼淚流了下來,他的心裡空蕩蕩的,似乎並沒有悲痛。可他的眼淚流了下來,悄無聲息。他轉過身,面對着夜空下漆黑的土牆。土牆背後巨大的身影正在注視他。那個身影比土牆還要高大幾倍,他踏前一步,踩塌了牆身,陰冷地笑着。
古月衣從未見過如此高大的人,比北方的夸父還要魁梧,可他記得那張臉,夜澤的盜賊,李長根。
千千萬萬的盜賊在他的周圍出現,屋頂上、土牆上、小街的拐角、高處的旗杆,他們都出來了。而古月衣只有一個人,他的同伴都死了,鎮子裡的人也都死了。
古月衣摸向自己的腰間,那裡沒有弓。
盜賊們狂笑起來,笑聲像是狂風捲成了漩渦,風在古月衣的身邊摩擦,風裡像是有妖魔舔着尖利的獠牙。
“最後一個了,我們殺了他。”
“懦弱的小東西,讓他看着其他人先死。”
“你們看看他在哭呢,他是不是尿都嚇出來了?”
“爲什麼爲什麼,他剛纔藏在哪裡,我沒有找到他,否則我又多了一顆人頭可以領功。”
古月衣環顧那些狂笑的面孔。他記起來了更多的事情,是啊他們說的沒有錯,當他向李長根發出那一箭的時候他的兄弟們都已經戰死。他還活着,因爲他是最小的,兄弟們把快馬留給了他,讓他去報信。可他的腿上中了箭,他不能逃走。他躲在隱蔽的地方,看見李長根抱着他憧憬的女孩走過。
貞蓮鎮已經破了,剩下的只是殺人和搜刮了,李長根要享用他的勝利了。
而最後的一名出雲射手在茅屋的夾縫中顫抖。
“是啊,這纔是真實的。”古月衣對自己說,“不是戰報上的那樣,也不是晉北侯大人向東陸武士們讚美的那樣,而是眼前這樣。”
月衣夜會,三箭驚魂。
這個讚譽多像一個嘲笑,每多一個人說出來,便多一分可信。當整個東陸都知道晉北新的將星古月衣的時候,滿紙謊言的戰報就變成了事實,其他的,都被慢慢地忘掉。天長日久,自己有時候都覺得模糊起來。晉北侯造就了新的將星,被晉北侯當殿斬殺的騎將會死不瞑目吧?晉北侯只是要用他的血,來染紅新將星的戰旗。
古月衣顫抖起來,他的心是空蕩蕩的,可是他的眼淚往下流。
殤陽關的城頭上,楚衛軍百夫長登上城頭。就要到他換防的時候了,他要最後一遍檢視防禦。
城牆上稀稀落落的,沒有留多少人,重兵屯聚都是在城裡新建的工事裡,還有一些在甕城上。上面傳下的命令,是要把喪屍分割開來剿滅,城上所留的軍士主要是瞭望和投擲裝滿火油的瓦罐。
一名軍士正從垛堞缺口處探着身子出去眺望。
百夫長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心摔下去……”
他的聲音忽地卡在喉嚨裡了,拍到那個軍士肩膀的時候,他發覺那個軍士的身體是冰涼的。軍士不是探身子出去眺望,他是趴在那裡。百夫長用力拎起軍士來,看見他的上身已經被鮮血浸透了。致命傷在喉嚨上,有人一刀切開了他的喉嚨,放幹了他的血。
“奸細!”這個念頭電一樣閃過百夫長的心頭。
奸細不知用什麼辦法混進了城裡,暗殺了城牆上的軍士,那麼下一步就是攻城。百夫長本已不願往城外眺望,每一次除了極遠處的離軍紅旗,就是城下密密麻麻站立着的喪屍們。它們盔甲殘破的身體表面生出了苔蘚,很久也不動一下,卻把灰濛濛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城牆上。看了令人不寒而慄,覺得滿天下就像是一個墳墓似的。可現在他忍住了,探出身體往外面的黑暗裡望去。這時候弦月從雲裡鑽了出來,月光短暫地照亮了周圍。百夫長看見那個軍士的血沿着城牆流淌下去,垂直塗抹出一片懾人的紅黑色,而外面的城牆上這樣的紅黑色不只一道,而是每隔數十丈就有一道。而每一道的血跡下面,那些原本僵立不動的喪屍們都圍聚着,貪婪地嗅着那血的氣息,它們用枯朽的手摳在城磚的縫隙裡,悄無聲息地往上攀爬着,一個接着一個,像是貼在城牆上的一具人梯。
百夫長覺得心幾乎從嘴裡跳了出來。他想要大喊,卻被吸進去的一口冷氣噎住了。這是不可能的,一個人如何能以赤手爬上殤陽關的城牆,這是天下第二雄關,雲梯都不能及的接天城牆!他們設想過種種可能,可是這最原始也最不可信的一種開始就被排除了。
但是下面的不是人,它們已經被冒着熱氣的鮮血吸引了。它們可以摳斷自己的手指不覺得痛楚,但是它們有種強烈的渴望要殺死活着的東西。
百夫長几乎是雙手雙腳着地奔跑,他奔到銅鐘邊,用盡全力以刀柄擊中了銅鐘。
鐘聲震天而起,殤陽關整個甦醒了,一個接一個的銅鐘把警報聲送到這座城關的每個角落。第四個夜晚,決戰開始。
呂歸塵聽見了遠處的人聲、呼吼聲、鐵蹄聲,天地間無數嘈雜的聲音交織在一處。
他站起來面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那裡一條火龍蜿蜒而來。他忽地明白了,那是持着火把的鐵騎兵,他們還持着流血的鐵刀。
呂歸塵在估算那一隊鐵騎有多少人,也許上百吧,對他來說有點棘手。如果他有一匹快馬,那麼出其不意地突入騎兵隊,殺傷十幾個而後撤離是有把握的。可現在他沒有戰馬,便只有設法搶一匹。
他的思考被中斷了,披頭散髮的女人向着他跑來。呂歸塵看見那個女人的臉,欣喜得幾乎要跳起來。是那個女人啊,他像依賴母親一樣依賴了許多年。他小的時候很傻,不明白男女是怎麼一回事,所以他很擔心這個女人嫁給別人,因爲那樣她就會住到別人的帳篷裡去了,他心裡琢磨他要娶這個女人,這樣這個女人就能天天和他呆在一起,在他入睡的時候給他講很長很讓人犯困的故事,然後輕輕地親親他的臉蛋悄悄離去。
“姆媽,不要怕。”他向着那個女人伸出了手,“來我這裡,我會保護你的。”
他現在覺得即便是一百個騎兵也沒什麼可怕的了,他有影月在手,他可以放手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