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瑾努力地拉扯,把姬野身上用來固定鯪甲的皮帶扣緊,甲冑下姬野的右肩被厚厚的繃帶包裹起來,這讓本來合身的甲冑差一點就是扣不上。姬野微微皺眉,他感覺到肩膀裡的骨頭像是要再次裂開的那樣痛。不過他伸展雙臂靜靜地站在那裡,什麼也不說,任葉瑾爲他穿上披掛。他並不想被人的手在全身上下摸索,不過他的手至今仍然不能擡起來摸到自己的後頸,穿甲冑這件事他無能爲力。
醫官用繃帶和鐵片來固定他的整個右肩的時候不勝擔心地拍了拍他的背:“小夥子,傷可只是好了一小半。這次再斷了,就真的一生殘廢了。真的缺你一個先鋒?還是呆在營裡吧,多你一個人沒什麼用。”老人透出面對末路的無奈,“那些東西,不是人啊!”
“軍令!”姬野冷冷地回答了這兩個字。
“好,”老醫官無奈地笑笑,“我看過很多當兵的,你是那種應該死在戰場上的主兒。”
他把姬野肩上的紮裹做得特別的厚實堅硬,臨去前看着自己的傑作滿意地點點頭:“這樣你那條胳膊還能用,不過用多了會斷掉。那點力氣,留下來最後快死的時候拼命吧!”
葉瑾終於扣緊了皮帶,這令她累得微微喘息,她再次蹲下去從靴子開始檢查姬野的武裝,整理歪斜的帶子,把露出來的衣角重新紮好。姬野低頭看着她,看她整齊的長髮有些散亂了,幾綹不聽話的從束髮的帶子裡遊離出來,黏着汗水貼在有些溼紅的面頰上。
“多謝。”姬野點了點頭。
“我是個女人,能爲長官做的事情只有這麼多。”葉瑾爲姬野拂去肩鎧上的灰塵,“剩下的,只有去祈求神的庇佑了。”
“神?”姬野竟然想到要開一個玩笑,“我跟他不認識。”
葉瑾微微愣了一下,低聲埋怨:“都是太年輕,會說些狂妄的話。”
葉瑾沒有理睬他的笑話,姬野略略覺得有些失落。他想自己真是太笨了,難怪羽然怎麼都覺得他是頭水牛,連說幾句話逗她開心都不能。他轉頭看向不遠處的呂歸塵。呂歸塵正在桌前緩緩地拔出長刀,檢視冷銳的刃口,刀刃把一道森嚴的光反射到他的雙眼一線。姬野忽然覺得有些寬慰,這個朋友依然和他並肩,而且他也不會說笑話,他們三個在一起的時候基本都是羽然說她從四處搜刮來的笑話逗他們開心。姬野想呂歸塵甚至還不如他呢,呂歸塵說話那麼少,偶爾說快了還有點結巴似的。
“好了麼?”息轅一頭鑽了進來。
“好了!”呂歸塵回答。
“好了。”葉瑾也說。
“那,出發吧!”息衍說。
呂歸塵點了點頭:“你守的據點在哪裡?”
“我在南大營東邊,姬野在北大營東邊,你在水渠通道旁邊。”
“只需要守在那裡?若是攻城,我們不該是在城防上麼?守在水渠通道旁邊?”呂歸塵不解地搖頭。
“這次我也不知道了,叔叔沒有說要我們做什麼,只說守在那裡,一時一刻都不準離開。”息轅提起佩劍,古劍靜都形制古樸森嚴,“叔叔還給了我他的劍,說也一時一刻不能離身。剩下的,就是等。”
“軍令就是這樣,不該知道的不問爲什麼。”姬野緩慢地向着門外走去。呂歸塵想扶他一把,被他推開了。
臨走到門口,姬野忽地回頭向着葉瑾:“若真是守不住,就帶着小公主往北逃吧,那裡是羽林天軍,你帶着小公主,他們未必敢發箭……你要大聲地喊說你帶着小公主……免得他們看不清……”
葉瑾愣了一下,而後笑了,理了理凌亂的頭髮,掖在耳後:“若是遇見離軍大概也沒事吧?我還認識裡面的好些軍官呢。”
“是啊……說起來你倒也不是我們的人。”姬野點了點頭。
“在這亂世裡有誰是誰的人?”葉瑾低聲說。
三個年輕人轉身出門,息轅在姬野背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巴掌,透着捉弄的笑,壓低了聲音:“還你的人我的人,你還想把美貌的姐姐娶回家麼?可是我和阿蘇勒把她從倉庫裡救出來的,我們還沒動這個賊心呢。”
出乎他的預料,姬野沒有臉紅,只是低低地說:“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玩。”
息轅反而窘迫起來,轉頭看見了坐在外屋窗邊的小舟公主。這個身裹重錦的小女孩乖乖地端坐着,一手捏着一個泥偶,正小心地看着他們。息轅想莫不是剛纔那句調笑的話被她聽見了,心裡有點惴惴起來。
可是小舟沒有說話,只是看着他們。
姬野走過她身邊的時候努力彎了腰,手指點了點那兩個泥偶的頭:“你和它們玩吧,聽葉瑾的話。”
“我想了新故事。”小舟說。
“我回來聽你說。”姬野點頭。
他們繼續往外走去,即將走進外面漆黑的夜色時,姬野扭頭看了一眼小舟。小公主呆了一下,揮着抓了泥偶的手向他道別。
“我一直覺得這個小公主還是有點傻。”息轅嘟噥。
“我不傻,我只是不愛說話。”
隔得很遠,小舟依然聽見了息轅的話。這是她第二次和息轅說這句話。息轅覺得有些丟人了,掉頭一聲不吭地溜了出去。姬野和呂歸塵追上了他的步伐。
宛州,南淮城。
羽然揹着手走在紫樑橋上,橋洞下流水嘩嘩作響。周圍盡是喧鬧的人聲,每個夜市的攤子都掛着宮樣的燈籠,紅紗裡裹着一團溫暖奢華的光。有的攤子上叫賣着豆餡兒的小包子,有的攤子上則是仿製紫樑宮裡的瓷器,有的攤子上是精美的紋鐵匕首,帶着鯊魚皮的鞘,買一把配在腰帶上,作爲裝飾也是一流的。可真要買好用的武器,卻要去一些設在陰影裡的攤子,攤主和一般的商家謹慎地保持了距離,他們販賣的武器,也是黯淡不起眼的,可拿起一柄造型詭異的匕首,在刃口上放一根髮絲,往往髮絲就悄無聲息地分爲兩截,再看那些矮小的裹着斗篷的攤主,買家會發現那是一個如假包換的河洛。
南淮城便是這樣一個奢靡所在,有錢在這裡幾乎可以買到一切,包括帝王般的享受,而這些享受即便是白給天啓城的富商,他也會擔心逾矩而推辭。在那裡誰也不敢享受諸侯帝王的生活,敢那麼做的人隨時會丟掉頭顱。
可是這裡是南淮,即便遠方還在開戰,這裡依然夜夜笙歌不絕。
羽然很喜歡這裡,相比起來她的家鄉實在是一個寂寞得令人想要逃亡的地方。不過今天晚上她還是不太開心,已經連續幾個晚上她只能自己出來閒逛了。開始她很自在地吃她喜歡的小豆餡包子,喝一盅香濃的鴨湯,就這麼遊手好閒地晃來晃去,不過很快這些都變得無聊起來。她開始有點懊悔自己放走了爺爺,輕易地就被那個小獅子收買了,現在姬野和阿蘇勒在很遠的地方打仗,聽說是打贏了,可是總也不見大軍凱旋,而爺爺又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她愁眉苦臉地想着,把手裡半紙袋的金絲楊梅扔了,這些糖漬的果子吃起來有點苦了。
她想着再逛一會兒就回去了,她還要給那頭小獅子買一條漂亮的絲緞帶子,這樣她就可以把小獅子掛在自己的牀頭,每天早晨起來都會看見陽光裡那個憨態可掬的小傢伙晃悠來晃悠去。
她往小街裡走了幾步,左顧右盼的時候,聽見身後傳來古樸低沉的聲音,卻悅耳好聽。
她好奇地回頭,看見了猴子。
那是很多很多烏木雕刻的猴子,它們每一個都神態各異,是極其精緻的手工,但是無一例外的它們是以彎曲的尾巴掛在一根橫杆上,雙手雙腳卻各自抓着同樣烏木雕刻的鈴鐺,古樸低沉的聲音就是從那些鈴鐺裡發出來的。
“啊!”她驚喜地看着其中鼓着腮幫子、最搗蛋的一隻猴子,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要拿。就像翼天瞻說的,這個女孩兒的手很欠,總是忍不住去抓自己喜歡的東西。
“是風鈴,”和鈴聲同樣低沉悅耳的男人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來,“寧州的特產,木風鈴。”
羽然擡起頭,看見了那個販賣木風鈴的男子。他的衣着簡單樸素,像是個並不富裕的東陸商販,可他極高的身材和兜帽裡露出的一縷淡金色的頭髮,都說明了他的來歷。那是一個羽人,一個混跡在東陸的羽人商販,他們學會了東陸人的生存技巧,卻還謹慎地把自己的一頭金髮遮蓋在兜帽裡。兜帽裡露出來的一張臉清雋和藹,卻不年輕了,歲月的痕跡刻在他的眼角,可是顯而易見這是一個年輕時候極英俊的羽人。
“木風鈴?”羽然被那些抓着鈴鐺的猴子吸引了,“我怎麼沒有聽說過?”
販賣木風鈴的人沉默了一下,彬彬有禮地躬身行禮:“尊貴的人啊,您也是來自羽族吧?那麼原諒我誇大其辭地描述了我的貨物。木風鈴並不算寧州的特產,不過是我家鄉那片森林裡的小東西。當我們那裡的烏檀樹太老了而自然枯死的時候,我們挖掘出它的根部製作這種風鈴。這種樹木的木質堅硬如鐵,當它被製成風鈴,風鈴的壁打磨得極薄的時候,就會發出悅耳的聲音來。”
他衝着羽然微微地笑了,那些皺紋微微打開,謙遜而溫暖。
“爲什麼都是猴子啊?”羽然喜歡這個異鄉相逢的同族。
“僅僅是風鈴在宛州這樣的大城市不好賣啊,”羽族商販似乎有些窘迫,“這裡稀罕的東西太多,而我只會製作這樣簡單的小玩藝兒。”
他拿起一隻猴子演示給羽然看,用猴子彎曲的長尾掛在另一隻猴子的脖子上,一隻一隻地往下掛,這樣一串猴子頭尾相連地攀在他的橫杆上。羽然“噗哧”笑了起來。
“那個好肥的!”她指着最胖的那隻。
“還有會鼓腮幫子的。”商販拿起羽然最初看上的那隻搗蛋小猴,炫耀般晃動,“客人買一隻回去掛在窗前吧。”
“那一隻那一隻……那一隻看起來兇巴巴的!我要那一隻!”羽然看見了角落裡一隻瞪眼睛的小猴。
“水牛水牛!跟水牛一樣!”她興奮地揮舞那隻猴子。
商販分明不理解她的話,猴子怎麼可能像水牛?但他也只是微笑地看着這個好動的小姑娘。
“那個鼓着腮幫子的我也要。”
“真謝謝客人的惠顧了。”商販彬彬有禮地摘下另一隻風鈴遞給羽然。
“這個就像我了。”羽然笑,“那我還得再買一個送給阿蘇勒,不然他會不高興。”
“他是你的朋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