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說!”白毅咬着牙。
“不,應該說你不知道。”翼天瞻淡淡地說,“當辰月試圖操縱什麼人的時候,他們絕大多數時候都隱藏在重重的幕後,暴露在幕前的卒子隨時可以被捨棄。你既然是要被除掉的人,那麼你必然不知道。軍人的驕傲和強悍在秘道大師們的眼裡,不過是孩子鬥勇那樣可笑。”
翼天瞻微微嘆了一口氣:“我不是逼問你什麼,也並非嘲笑你。事實上我和息衍也不過是別人棋盤上的棋子,在真正的幕後人眼裡,我們的反擊都在他的計算之中。”
白毅頹然坐下,低低地喘息。
“不過那又算得什麼?”翼天瞻驕傲孤高地冷笑,他凝視燈火,目光中透着狠意,“在沒有啓示之君的七百年裡,我們這些可笑的天驅被神遺忘,可我們不一樣無數次地和辰月開戰?我們死了很多人,他們也沒有佔到便宜!以神的力量壓制人的反撲,辰月一樣沒有實現他們的目標!”
“我們……怎麼辦?”白毅猛地擡起頭,雙眼熠熠生輝,“現在開誠佈公地說吧!我們的殺手鐗是什麼?”
“我們需要殺一個人。”息衍說。
“誰!”
息衍笑笑:“我不知道是誰在暗地裡幫助我們。但是有人以飛鴿送了一封信給我,說這個龐大的秘術儀軌被稱爲屍藏之陣。而它最大的弱點在於,它既然是個秘法大陣,那麼必須有操控它的人,它的陣主,依然在殤陽關內。”
“怎麼找到這個人?”
“恐怕很難。”息衍搖了搖頭,“他是一個隱藏在暗處的人,好比一個意圖刺殺你的刺客,但是你說,什麼時候刺客必須露面呢?”
“刺殺的瞬間!”白毅毫不遲疑。
“是!就在那個谷玄力量漲滿的夜晚,谷玄劃過夜空的軌跡將變得最長,這時候,對手會現身在天空下,引誘那支喪屍組成的軍隊對我們發起進攻!”
息衍閉上眼睛,深深地呼吸,而後再次睜眼:“那是我們殺死他的唯一機會。”
“所以,我們雙方的進攻將在同時開始。”白毅低聲說。
“你說對了!”息衍眯起眼睛,驕傲而冷漠地笑了。
這個時候,他真的像是一隻奔行在草原上的雄狐。這隻狐狸驕傲而強健,它躲避着夜狩者的弓箭,划着極大的弧線奔逃,這時候它忽地停下,回身嘲弄般地眺望乘馬夜狩的獵人,似乎要欣賞他的無奈,此時雄狐的眼裡,有着月一般的光。
白毅盯着朋友的雙眼,沉默着。他太熟悉這種眼神了,這麼多年來沒有人比他更瞭解息衍,他知道這個懶散放曠的男人身體裡流淌着什麼樣的血。不,那不是血液,而是火焰。白毅可以想象這個男人的血管裡是咆哮的火焰在奔行!他的眼神不該總像平日那樣,不該是朦朧而和藹的,不是酒客在小酌之後的醺然眼眸。他是狐狸,狐狸是狡黠的,這往往讓人忽略它的兇猛。雄狐像狼一樣,有着利齒和爪子。
“你藏得真好。”白毅忽地歪歪嘴角,笑了笑。
“什麼?”息衍反而愣了。
“我聽說下唐的軍人武士都風評你儒雅曠達,所以說你藏得很好。你哪裡儒雅曠達了?”
息衍被他的話噎了一下,沉着臉:“難得聽你說幾句輕鬆的話,基本還都是嘲笑我的。”
“我們目前能調動的兵士無法擊潰那些喪屍,有什麼特別的戰術麼?”白毅問。
“問得好!”息衍笑,指了指翼天瞻,“所以我以宗主的身份調動了蒼溟之鷹,他是第五個人。”
“第五個人?”
息衍又指了指白毅:“你是第六個。”
“第六個?”
“君臨之陣!”息衍一字一頓,“我們需要再用一次君臨之陣!”
白毅臉頰的肌肉沒來由地跳了一下,他靜坐了一刻,從隨身的箭壺裡抽出僅存的一支長薪箭。燈光照在上面,箭桿上有銀灰色的光芒像是活物般變幻流走,在白毅的手中,它忽然震動着低低地鳴動起來。
“這支箭就要死了。”白毅的手捋過箭桿,像是拍着多年戰友的肩膀。
“我看得出來。”息衍點了點頭。
“七支長薪箭已經損失了六支,僅存的這支箭也要死了,裡面封印的魂力已經非常虛弱,這幾天晚上我把耳朵貼近箭囊去聽它震動的聲音,就像垂死之人的心跳一樣若有若無。”白毅把箭遞給息衍,“你還能期待它做什麼呢?”
息衍接過了箭,以手指拭着它的箭鏃,鋒利的箭鏃多次穿透目標之後,摸起來已經滿是細小的鋸齒。
白毅接着說:“而且,即便我手中依然有完好無損的七支長薪箭,我也無力把君臨之陣的範圍擴大。那天晚上我使用君臨之陣的時候你已經看見,北大營那麼大的範圍已經是我和這副弓箭力所能及的極限。”
“這麼大不夠。”
“你需要它多大?”
息衍指着兵舍土牆上的殤陽關全圖:“那麼大。”
“覆蓋整座殤陽關?”白毅斷然搖頭,“那不可能!”
“不,可能的,我們可以使用法器!”翼天瞻說。
“我們沒有隨軍的秘術師,更沒有強大到可以發動君臨之陣的法器。”
翼天瞻搖頭冷笑:“年輕人,不要談論你所不熟悉的話題,我是個羽人,這個世上比羽人更理解秘術的種族還沒有生出來!法器未必是秘術大師們封印密藏的寶物,就像你發動君臨之陣時使用了追翼之弓和長薪之箭,魂印武器本身就是法器。任何法器不過以它蘊含的精神之力呼應星辰,你的箭中封印了魂魄。而法器也可以是活的。”
“活的?”
翼天瞻微微點頭,一字一頓:“人,就是最強大的法器!”
“你要用人去取代長薪箭發動君臨之陣?”
“是!”翼天瞻說,“當我們有自己無法戰勝的敵人時,我們也可以向星辰諸神尋求庇護。還有什麼力量比北辰之神賜予武士們的更加威猛強烈的呢?君臨之陣召喚的,是北辰之神的力量,辰月教徒們膜拜所有的星辰,可他們畏懼北辰。因爲北辰的力量與所有星辰都不同,它是橫斷一切的,無論金屬甲冑還是山巒。它將守護我們。”
“有把握麼?”白毅感覺到自己的手心在流汗。
“試試看。”息衍漫不經心地笑笑,“但是,這樣發動君臨之陣會給我們帶來很大的麻煩。”
“會有犧牲麼?”
“這倒未必,不過,”息衍看着白毅,燈火映在他的眼睛裡一跳一跳,“充當法器的人必須向北辰之神的召喚敞開他的內心,他要有足夠的勇敢和堅強去接納武神的降臨。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勇氣,有的人會因此而失去理智。所以在此之前,這樣的星辰之陣僅僅由最核心的天驅武士來發動,我們的人數非常稀缺。所以我們必須徵用你,你雖然不是天驅,但是你對那種內心的衝擊並不陌生。”
“你說……內心的衝擊?”
“初召!”息衍緩緩地吐出了這兩個字,“充當法器的人將會體驗初召的感覺,那是武神的力量在進入你的靈魂。這時候那些太古時代的武士國王,那些鐵皇,將在你的靈魂深處復生。他們的戰馬就像踐踏你的靈魂那樣在你心中馳過,你所最牽掛的,你所最畏懼的,你所最執着的一切,都將以噩夢展現。這是鐵皇們對他們追隨者的第一次召喚!”
他幽幽地問白毅:“就像二十年前,那個晚上,在天啓的那個小酒館裡,那個人磨劍的時候,你聽見了什麼?你看見了什麼?”
息衍微微地笑了。
白毅沉默着,面無表情。
“好。”靜了許久,白毅深吸了一口氣,“我相信你們,現在我也只有相信你們。但是我們需要七個人,斯達克閣下是第五個,我是第六個,誰是第七個?”
“我們已經有了這個人選,一個新的天驅武士。”息衍和翼天瞻對視了一眼。
“或者說是一個被徵用的法器?”白毅冷冷地問,“他知道他將經歷的一切麼?”
“我想古月衣將軍已經完全明白了。”息衍說着起身,第二次拉開了兵舍的門。
晉北軍主帥古月衣沉默地站在門外,向着屋裡的三個人微微鞠躬。
白毅驚得起身,而後疲憊地坐回了椅子裡:“忽然覺得我真是一個可笑的人。”
“息將軍問我,我只是覺得我可以不惜代價去做成這件事。”古月衣淡然地回答,“我沒有機會想得太多,但我不想我的部下和我一起葬身在這個陰謀裡。”
白毅點了點頭,似乎忽然間老了許多,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是啊,你們想得都很簡單,只有我,是一個矛盾掙扎的人。你們要做什麼,我無從阻攔,你們也不是第一次把勢力滲透進軍隊內部。你們是一幫人,和辰月一樣是瘋子,不過沒他們瘋得那麼厲害。”
“兩害相權取其輕。”息衍笑着按了按他的肩膀。
翼天瞻似乎已經厭倦了這樣的對話,一聲不吭地站起來,揹着手向外走去。息衍衝白毅微微笑了一下,跟上了他的步伐。
他們走到門邊的時候,背後傳來的白毅的聲音:“一羣已經失去了神的庇護的人,不知道該去向哪裡,犧牲那麼多同伴,瘋子一樣和另外一羣瘋子抗爭。你們沒有想過這一切是爲的什麼麼?以人的力量能夠擊潰神的信徒?聽起來你們的熱血真是虛弱!連你們自己都會懷疑這一切的所作所爲不過是棋子在命運的棋盤上掙扎着要逃脫吧?”
翼天瞻忽地站住了。息衍瞥了他一眼,看見他的面容冷漠。他略略有些擔心,這往往是翼天瞻發怒的前奏。他知道這個年邁的天驅宗主並沒有一個羽人應有的好脾氣。
“年輕人,我們第一次見面,你還不熟悉我的性格。什麼命運的棋盤?”翼天瞻轉過身,冷漠而高傲地回答,“我不信命的!”
他忽地笑了,笑得有幾分粗魯:“如果我信命,我的命豈不是太糟糕了一點?”
門合上了,白毅一個人坐在桌邊。他沉思着,伸手捻滅了燈。
黑暗裡只剩下他一個人,周圍真是寂寥,聽不見一絲聲音,空曠得像是太古的荒原。他在想也許這間屋子外就只是一片沒有邊際的黑暗,沒有燈火,沒有人,沒有一切。就像二十年前的那天夜裡那間小小的酒肆給他的感覺差不多。
“二十年前,那個晚上,在天啓的那個小酒館裡,那個人磨劍的時候,你聽見了什麼?你看見了什麼?”
息衍的話還回蕩在他耳邊。
二十年前,磨劍聲,酒肆。
他想:“我聽到了什麼……我看見了什麼……”
那天應該是下着很大的雨,天上地下,無處不是雨水。夜很黑,看不見雲,也沒有電光和雷聲,只有瓢潑的雨不停地下,嘩嘩的,彷彿永無止境。他坐在天啓城的小酒肆裡,酒肆裡有很多人,酒肆門口那個衣裳溼透的老人在石上磨劍。
雨聲,金屬在磨石上的摩擦聲。
漸漸地世界變得寂寥空曠,酒肆的喧鬧聲淡去,其他人的存在變得無關緊要。他看着那個老人磨劍,劍在磨石上錚然作響。
大雨瓢潑,雨聲中有人在呼吸。
“不,那不是呼吸聲。”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