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衍緩步上前,走到白毅身邊和他並列,瞥了一眼自己的故友。白毅臉上卻沒有任何悲哀的神色,不像是那夜在輜重營門口息衍看見他撲出來的模樣,此時的白毅只是死死看着飛騰的火焰,神色冷漠,卻透出一股令人不安的感覺。
“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很多年以前,我們都在天啓,是兩個金吾衛裡自命不凡卻又不被看重的年輕人。而後來你變成了一個天驅,我放棄了那個指套,我們的命運就此變得截然不同。而忽然又有一天,我要和你並肩作戰,面對同一個敵人。”白毅輕聲說。
息衍冷笑:“這種蠢話也是你白大將軍該說的麼?”
“他們不是爲了天驅而來,爲了他們的目標,那些藏在黑暗裡的人可以殺死任何人。他們從不在意人命。”息衍低聲道,“現在看着眼前這些,你還不明白麼?”
“我和你,再合作一次。”白毅忽然扭頭。他揚起眉鋒,對着息衍低低地咆哮,彷彿憤怒的獅王。
息衍側着頭,瞥着故人的眼睛,帶着一絲睥睨的笑,似乎在嘲弄白毅眼睛裡的怒火:“合作什麼?”
“我要那些辰月的子民,爲他們的愚蠢和信仰支付代價!”白毅說到這裡,忽地哆嗦了一下,話音顫抖,透出一股從不曾在他身上被看見的猙獰。
“白大將軍,你是急於報復麼?”息衍冷冷地問。
白毅看着他,不回答。
良久,息衍伸出了手,白毅也伸出手,兩人同時用力握緊,力量大得兩個人的臉都同時抽搐了一下。
宛州,下唐國,南淮城外。
翼天瞻站在漫天星光下,仰望着那些遙不可及的星斗。他站在三疊的小瀑布下,冰冷的山溪水從很高的地方流下,拍打在他的肩背上,老人巍然不動。他的身體被那股寒冷刺激得緊張起來,肩胛後強勁的肌肉虯結如老樹的盤根,血液在皮膚下加速奔流,體表變得灼熱。初涉這條山溪的時候他覺得凍得發抖,但是他忍住了,現在他已經覺得這些寒冷再算不得什麼了。
他對自己依舊強壯的身體非常滿意,在他這個年紀上,絕大多數羽人老者只有扶着柺杖喘息。
他半跪下去,向着遙遠的星空低聲訴說。他是個羽人,儘管是個叛徒,可有的時候,他依然相信在高遠的天空上有神的眼睛注視着他,還有他那些已經離去了很多年的朋友們。鋼鐵的號角已經被吹響,戰爭再度開始,他現在需要那些朋友們的庇佑。
他霍然起身,流水從他渾身肌肉的每一條縫隙中滑落。
“羽然,躲在石頭後面,不準探頭!”他大聲喊。
“知道啦知道啦!”岩石後面傳來女孩子不耐煩的聲音,“爺爺你已經是老頭子啦,別人纔不要看你不穿衣服的樣子呢!”
翼天瞻失笑,緩步離開溪水。他擦乾了身體,穿上一件貼身的白布長袍,長袍的式樣特別,背後留出的巨大開口露出了他強悍的背肌,看起來倒像是貴族仕女那些妖嬈華貴的禮服式樣。岩石上已經排開了整套的鎧甲,它是墨綠色的,有着變化複雜的藤蔓裝飾,以暗色的金線裝飾它的邊緣,像是一件精美的手工藝品。可是拿起它的人會發現它是如此的輕盈,很難說出是什麼樣的材質,卻堅韌異常。翼天瞻撫摸着一件肩甲,撫摸着上面的刀痕,他嘴邊露出淡淡的微笑,想到了多年以前,那時候這副甲冑還是全新的,他穿着它從巨大的樹屋裡走出來,看到的人無不驚訝得張大了嘴。
那時候他的白髮如銀子,映着日光有華貴的金色,所以那個製作甲冑的女人說這件甲冑要是墨綠色的,這樣在金色的光暈裡,它該是何等的美麗。而現在那個女人已經死了,他的白髮也已經黯淡。
他收回了思緒,把一件件的甲冑依次穿上,再以結實的小牛皮帶子固定。過了這麼多年這副甲冑依然完美地貼合他的身體,看樣子他並未駝背或者生出了不必要的贅肉,他依然強悍——
依然可以作戰!
翼天瞻套上了他家傳的臂甲,這件盔甲似乎也預感到了戰鬥的來臨而溫暖起來,像是一隻巨大的手臂在輕握翼天瞻的右臂。他以套着鎧甲的手抓起了自己的槍,抓得緊緊的。
他想說一聲真好,甚至想像很多年以前那個叫做姬揚的男人一樣,握住武器的瞬間會得意地罵一句髒話。
是的!真好!真他媽的太好了!讓那些早就該去死的東西知道,我還活着!
他走向岩石後面,一把把那個把頭埋在自己膝蓋上的女孩抱了起來,女孩噘着嘴,嘴脣微微地彎曲,像是美好的花瓣。她一臉的不高興,怒生生地看着翼天瞻。
“臉色那麼難看,像是很不高興的樣子啊。”翼天瞻笑。
“爺爺不管我!”羽然把臉兒扭到一邊不理他。
“怎麼不管你了?”翼天瞻的笑容有點苦。
“爺爺要出遠門,”羽然把腦袋轉回來拉着他胸口的衣服,“爺爺不要去吧,水牛和阿蘇勒都出去了,爺爺也出遠門,就只剩我一個人了。”
她眼睛眨巴眨巴看着翼天瞻。
“水牛是誰?”翼天瞻愣了一下。
“姬野唄。”羽然說。
“你都是大孩子了,不要整天那麼搗蛋……”翼天瞻說到這裡不說了,因爲他看見羽然又把頭犟犟地擰到一邊去,不理他了。
“給你買了禮物,看不看?”翼天瞻只好拿出了殺手鐗。
“什麼禮物啊?”已經不小了的小姑娘又把頭轉了回來,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她對禮物始終充滿了好奇和期待。這對她的誘惑好比說書先生對於姬野似的,她自己也明白,可是改不了。
翼天瞻套着手甲的掌心中,託着一枚琥珀色的小獅子,它像是活的一樣,卻正在酣睡,身體蜷成一個圓潤的小球,雕刻的玉匠把長長的鬃毛刻畫得極細緻,卻讓這些鬃毛遮蓋了獅子的四隻腳,這樣它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可愛的孩子。
“啊啊啊,好像一條小狗啊!”羽然的視線完全被吸引了,她興高采烈地抓過了小獅子。
翼天瞻微微鬆了一口氣。看來這個女孩兒喜歡這件小玩意兒,那麼他就比較好脫身一些。這件東西價值不菲,一個沒有薪俸的天驅宗主毫無疑問是買不起的,幸虧息衍慷慨地對自己的掌簿說:“翼先生用錢,幾百金銖,不必問我。”
“羽然乖,爺爺要離家幾天,也許很快就回來了。”翼天瞻摸摸她的頭髮。
“爺爺不管我,”羽然還是這麼說,卻已經不生氣了,認真地擺弄着小獅子,“爺爺什麼時候回來?”
翼天瞻沉默了一會兒:“也許只要十天,也許半個月。其實我不想在這個時候離開你,因爲外面最近有很多事情發生,我答應過要保護你的。不過……你自己會乖乖的,把自己藏好,對不對?”
“藏好有什麼難的?”羽然把小獅子舉向月亮,讓月光穿透它晶瑩的材質,“我要是藏起來,水牛和阿蘇勒兩個翻遍南淮城都找不到我!”
“那就好,不過可要說到做到,”翼天瞻笑,“別的我都爲你安排好了,一個人的時候不要害怕。我只有一件事要囑咐你,千萬記住。就是無論有什麼人問起你的神使文名字,你都不可以告訴他。帶你離開寧州那天,我就想過對你而言最好是永遠都不要回去。所以忘記你的父親母親和在寧州的一切,你現在是個普通的東陸女孩兒,你住在下唐國的南淮城裡,你的名字叫羽然。”他換了鄭重的腔調,“羽然,你答應我。”
羽然用力點了點頭。
翼天瞻笑,把她放到地上,湊過去問:“小姑娘,你的名字叫什麼?”
“羽然!”
“漂亮的小姑娘,你有神使文的名字麼?”翼天瞻又問。
“沒有!我叫羽然!”
“可愛的小姑娘,你的羽族名字叫薩西摩爾麼?”翼天瞻第三次問。
“沒聽過,我就叫羽然!”羽然咯咯地笑着,撲上去摟着翼天瞻的脖子。她已經不矮了,可是還可以吊在翼天瞻的脖子上晃來晃去。
翼天瞻也笑了起來,兩個人的笑聲混合在一處,此外只有溪水顧自流淌的聲音。
“我愛你,就像愛我的女兒。”翼天瞻抱緊女孩兒,輕輕撫摸着她的頭髮。他用臉貼着她軟軟的面頰,感覺到女孩兒因爲開心而臉蛋微微發燙。
“爺爺,你有女兒麼?”羽然忽地問。
翼天瞻怔了一下,鬆開她,點了點頭:“有啊,我曾經有一個女兒,可她已經死了很多年了。”
羽然也愣了:“她是怎麼死的?”
“老死的。”翼天瞻說。
“那你真的很老啊!”羽然皺皺眉,若有所思,“那我要是像你的女兒,我不是很吃虧麼?”
翼天瞻愣了一下,啞然失笑,他再次擁抱她,撫摸她的頭:“可你長得很像她,也很像她的……媽媽。”
他忽然放開羽然:“你說我是不是有點太寵你了?你這樣下去要變成一個沒法管的小公主了。”
“你是我爺爺,爲什麼不寵我?”羽然反問。
“對於教育孩子我確實不行,差得太遠了。”翼天瞻遺憾地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