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頓了頓,沒有說下去。他本想說這些日子軍心日漸散亂,只不過靠着軍紀強行維持,如果領軍人物內亂,局勢可能混亂得一發不可收拾。
息衍沉默良久,在呂歸塵肩上拍了拍:“若是聽到了什麼,也都忘了吧,今天真是失態了。白毅這個人易怒,嘴也欠得很,年輕的時候就看他不爽,誰知道這人年紀大了也不長進。不過,我有些話也是氣話,當不得真,有些話倒是真的,可你們現在也未必能懂。”
他悠悠地嘆息一聲:“只可惜我跟白毅朋友那麼多年,到頭來爭的還是這些事。他就從來不明白我想的是什麼。”
呂歸塵愣了一下,嘴脣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最後卻只搖了搖頭。
“你要說什麼?”息衍問。
“我……我聽羽然說……”呂歸塵說到這個名字,聲音低了下去。
“那個搗鬼的小丫頭又說出什麼歪理來了?”息衍好奇起來。
“我說我老是也不明白她在想什麼,羽然說,其實一個人明白另一個人在想什麼最難了,非要花一輩子才能懂得。”
息衍似乎咀嚼着這話的意思,默默擡頭看着星空。良久,他彷彿自言自語:“是啊,往往是一個人,你懂得她了,她就死了。再怎麼都是鏡中的花月……”
燭火把牆壁照成幽暗的紅色,葉瑾在水盆上面擰乾了手巾,用手試了試,溫度恰好,不涼不燙。
她走到牀邊側着身子坐下,用手巾擦着姬野的腳。姬野肋骨受創,不能彎腰,每天都要葉瑾給他擦拭。呂歸塵已經睡熟了,旁邊鋪上傳來他低低的鼾聲。這些天呂歸塵和息轅寸步不離地跟在息衍身邊處理緊急的事務,疲倦得回到兵舍就睡,很難得會和姬野葉瑾還有小公主多說兩句話。他原本應該是一個隨軍歷練的貴胄,只需要觀戰不需要過問軍務,而息衍似乎全然沒有考慮他的身份,完全把他當作一個普通的軍官來看待。
相比起來,姬野的日子乏味之極,每日都是靜臥不動看着屋頂。小舟公主似乎也是個很不善於說話的人,整日就是抱着膝蓋坐在她自己那間屋子的牀鋪上,若有所思地透過窗戶看屋外。於是並沒有什麼人使喚葉瑾,她一般就坐在姬野對面呂歸塵的牀鋪上織補衣服。葉瑾的手工很熟練,姬野就看着她的手指拈着針穿進穿出,似乎是想看懂那複雜的針法,可他從來也不說什麼,葉瑾便也不問,兩個人相對着沉默可以持續很長的時間,漸漸地太陽就落山了,軍營裡響起晚間的鐘聲。
姬野根本沒有機會下地,腳也很乾淨。葉瑾簡單地擦乾淨了,從手巾裡抽出一柄銳利的小刀來,在燭光下刀身上一道光極快地流過,姬野警覺地縮了縮身體。他痛得臉上微微抽搐,眼睛卻眨也不眨地瞪着葉瑾。葉瑾舉起手,動作僵在那裡,把小刀亮在燭火下,讓姬野看清楚。
兩個人僵持了一會兒,姬野的身體漸漸解除了戒備的狀態,葉瑾把他的一隻腳抱起來放在腿上,用小刀仔細地削去太長的趾甲。姬野低頭看着她持刀的手,利索得像是做針線活的時候。葉瑾怕削到了肉,努力低着頭,就着燭光,一片片的趾甲落在她的裙子上。
葉瑾削完了一隻腳的趾甲,轉而把另一隻腳抱起來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做這種活兒,你不覺得委屈?”姬野忽然說話了。
葉瑾愣了一愣,笑了:“一個逆臣的女兒,又被俘了,還說什麼委屈,伺候長官之前,婢子伺候公主,也都是伺候人。”
“我可不是公主,也不是什麼長官。”姬野扭過頭去,“我就是個當兵的,這官銜,還是出征前將軍臨陣提的,聽說若是不能建功凱旋,回國了還要降回去的。”
“這些軍營裡的事情,婢子不懂,不過就是照顧人。長官是病人,總得有人照顧。”葉瑾低頭削着趾甲,還是淡淡地笑,燭光照着她的側臉,臉上細細的絨毛泛起一層光暈,“也不是伺候公主就尊貴些,伺候病人就委屈些,只盼着能夠贖了我父親的罪,我們父女去過平安的生活。”
她把姬野的腳放回軍被裡,撣了撣裙子上的碎趾甲,把手巾搭在胳膊上,端起水盆要出去,在門邊回頭看了看姬野:“而且我這個年紀,說句不尊重的話,看長官還是孩子。”
姬野一皺眉,似乎就要發作,表情卻僵住了,一股無明的火沒有燒起來。葉瑾沒有看他,低頭出去了。屋子裡只剩姬野一人,他呆呆地躺在那裡,看着屋頂,過了很久,才緩緩閉上了眼睛。
葉瑾端着水盆,走到兵舍門口,開了門,把水盆放在外面,再退回來關門。她是個囚犯,夜裡不能跨出這個兵舍一步,爲了這個,她入夜連水都不喝,怕的就是起夜。
屋子裡只有葉瑾手上的一盞油燈照亮,她輕輕地吹滅了,靠在門背上悠悠地喘了一口氣,很長很長,似乎想把整整一天的疲憊都喘出來。萬籟俱寂,聽不見什麼人聲,星月之光從窗戶裡投進來,她左邊的屋子裡睡着清寂如玉石的小公主,右邊的屋子裡是兩個少年軍官,如今這些人都睡下了,她便不用再小心等候着伺候任何人,這時候她一個人呆着,不是婢子也不是囚犯。
她慢慢蹲了下來,看着滿地的月光出神。她緩緩地把雙手伸向地上,伸進了月光裡,像是要掬起一捧水那樣。她的雙手在月下瑩然生輝,虎口和指肚的繭子也暴露了出來。呂歸塵和姬野從未注意過葉瑾的手心,也沒有注意到這個女人從不把雙手攤開在別人的目光下。
黑影投在葉瑾身上,月光被擋住。
葉瑾忽地起身,快得如電!
她看見了窗外的人影。那裡忽然多了一個漆黑的影子,那個人被籠罩在厚重的黑色大氅裡,以風帽遮住了整張臉。唯一能看見的是那人的眼睛,他的眼睛實在太亮了,就像是黑暗中飄動的兩點燭火似的,火焰裡的兩顆瞳子隱隱約約泛着金紅色,像是金屬被燒熔之後的顏色。
葉瑾不敢動,她覺得自己像是被數百斤的重物壓住了,被死死地壓在門上,絲毫不能動彈。她覺得自己的血液正在緩慢地冷卻,從指尖開始,冷得像是要結冰那樣。
他們這樣隔着一面牆,透過一扇窗對視。許久,屋外的人舉起手,把一個布包扔進了兵舍裡。
葉瑾覺得身上的那股巨大壓力忽然消失了,她撲出去接住了布包,以免它落地發出響聲。她再次擡頭的時候,那個黑色的人影已經消失。
星月之光依舊,剛纔的一切彷彿都是幻覺。
葉瑾捏了捏手裡的布包,那是實實在在的,她哆嗦着解開它,布包裡是一柄刀刃彎曲成鉤的匕首,青銅色的刀身,刀身上古老的花紋裡填着硃砂色的礦石顏料,看起來森嚴古樸。她握住了柄,感覺到匕首上傳來微微的暖意。
黑色的人影緩緩行走在月光下,他沉重的黑色大氅在身後拂着地面,掃去了他自己的腳印。
他走在殤陽關的兵道上,走過的地面難以覺察地變化着,開始是很輕微的聲音,而後小塊的泥土被掀起,細小的蟲蟻鑽出了地面,不是一兩隻,而是大羣大羣的螞蟻、蠍子和蜈蚣,如果不是親眼看到,很難相信泥土中隱藏着那麼多的生命。而此時它們都如被驚動了似的頂開泥土,鑽出了地面,它們在附近暴躁地轉着圈子,漸漸匯成了隊伍,同時它們也漸漸變得安靜,不再慌亂。而後它們再次鑽入泥土中,地面上彷彿有一個看不見的漩渦吸入了這些蟲蟻,無論是螞蟻、蠍子還是蜈蚣,整飭有序地依次排列起來,鑽入最大的孔穴中,不爭先,也不落後。
整個殤陽關的泥土下,因爲他的行走而發生着常人難以想象的變化。如果此時一切的雜音都被摒除,站在這個黑色的人影背後,將會聽見沙沙的細微聲響在泥土中移動,讓人覺得像是他所站的地面下有一層平鋪的泥石流在緩緩推進,又像是一支龐大的軍隊!
泥土,活了起來。
轉過一個彎,一隊巡邏的風虎帶着戰馬經過,馬頭上挑着燈籠。黑色的人影向着他們緩緩走去,風虎們驚駭地拔了戰刀。爲首的什長想要大聲地呼喊,可是一種莫名的壓力壓在了他的身上,把他的胸口壓得劇痛,幾乎不能呼吸。他忍住了這種極度的不適,從鞍裡拔了馬刀,周圍的軍士也都一齊拔刀,刀尖指向那個漸行漸近的黑色人影。巨大的驚駭令他們沒有注意自己的戰馬發出的警告,這些久經訓練的戰馬彷彿也被極大的壓力所影響,可是它們還在努力掙扎,翻白的馬眼中露出巨大的驚恐,它們渾身的肌肉顫抖,拼命地想要擺脫什麼束縛。
那個人沒有擡頭,緩緩走近了,當逼近到揮刀可以砍中的距離,他才忽然擡頭。他的臉從大氅的兜帽裡露了出來。
那不是一張完整的臉,因爲他的眼睛太亮了,亮得詭異,像是吸納着周圍所有的光。風虎們只能看見他的一雙眼睛,還有眼睛下正無聲而笑的一張嘴。那是何等蒼白的嘴脣,咧開來露出同樣蒼白的牙牀和森然的牙齒,銳利得像是野獸的牙。
馬刀紛紛落在地上,看見他眼睛的軍士們如中了魔魘。他們不再恐懼,也失去了一切想法。他們完全沒有注意到那幾匹掙扎的良駒已經放棄了抵抗,馬腿彎曲緩緩跪了下去。軍士們也離開了馬鞍,跪在了黑色的人影背後。那個人離去了,隨後而來的是蟲蟻的大潮,它們從地下鑽了出來,爬行前進,沿着那些軍士撐地的手爬了上去,很快,這些軍士都被蟲蟻所覆蓋了。
可是他們沒有一個人挪動分毫,他們只是跪在那裡膜拜遠去的背影,任憑自己被蟲蟻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