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得很……”百夫長搓了搓手,“怕是委屈了將軍。”
“沒什麼委屈,現在回營,怕是也斷火了,總不能讓親兵再單爲我做飯。我也不是故意要親近士卒,我主營裡,也是稀米粥和兩個粗麥麪餅子。”古月衣笑笑,年輕的臉上滿是不在乎的神情。
軍士們圍了過來,百夫長領的這一隊還剩五十多人,圍繞着鍋,一一席地而坐。百夫長坐在古月衣身邊,解開一個粗布包,裡面是摞得整整齊齊的一堆粗麪餅子和一些兩指闊的幹馬肉條。古月衣在場,軍士們都顯得拘束,悶悶的不出聲。百夫長便讓他們把餅子和馬肉輪圈遞下去,每人一條肉乾兩個麪餅。傳到最後一個軍士,只剩下兩個麪餅一條肉乾,這是他的一份,原本就沒有準備多餘的乾糧。他要是再拿了,便只能把一張粗布包裹皮遞給古月衣。他捧着這些東西,像是捧着一個很大的難題,不知如何是好。那還是一個年輕的軍士,長得很有幾分英俊,十六七歲年紀,白皙的額頭上幾乎要沁出汗來。
古月衣看他發呆的樣子,忽地笑了,從他手裡抽過那張粗布,把粗麥面的餅子和乾肉條用力拍在他掌心。
他大笑:“看你那個沒種的樣子!我堂堂晉北軍主帥,領五千出雲騎射來這裡勤王,還會因爲你不分我餅子而生你的氣降你的職?”
靜了一瞬,只能聽見風聲,和鍋下柴火炸裂的噼啪聲。而後不知誰笑了一聲,這支百人隊忽地都笑了起來,像是拉緊的一根弦因爲古月衣那聲大笑而崩斷了,這樣便再沒有禁忌。晉北的男人們居住在寒冷的北國,每當夜深都喜歡聚在小酒館中,圍一爐魚湯或者肉湯,喝一杯燒酒驅寒,藉着醺醺的醉意大聲說話,陌生的人也可以藉機變得兄弟般親熱。此時這些軍士們便像是坐在了故鄉的小酒館裡一樣放鬆下來,幾個人用帶鞘的腰刀去捅那個窘迫的年輕軍士取笑,更多的人拍着胸口笑幾聲,紛紛起身去鍋裡取粥。
百夫長把自己的餅子和馬肉遞給古月衣。古月衣推了回去,笑笑:“我倒是不缺,欽使來營裡的時候,陪着還喝了一杯帝都的清茶,吃了太清宮秘製的點心。”
百夫長知道古月衣的性格,倒是不拘束,陪着笑笑:“太清宮的點心,想必是好吃的了。”
“說是皇帝賜的,一路風塵僕僕,也趕了三天才送到這裡,早都幹了。”古月衣苦笑,“倒是捨得用料,蜜糖的餡兒,甜得我使勁喝茶。”
“各吃各的,我沒大事跟大家講,不必管我。”古月衣招呼了一聲。
軍士們放聲大笑。
夜風呼啦啦地從城上襲過,雪菊花的大旗在空中急振,鍋下的火苗也被吹得四散,都像是受了驚嚇的精怪。可是開飯的晉北男人們完全不在意,他們拍着肩膀,說着各種不着邊的話題,無外是若能進京便要看看帝都的貴族女人們,或者若是皇室有了賞賜,便要退伍回鄉去娶村上最漂亮的女人,他們大口喝着燙嘴的薄粥,急着去盛下一碗,他們圍成一個圈子,男人們的體溫像是能隔開風裡的寒氣,這個圈子剛陽如鐵,縱然風裡藏着什麼吃人的妖魔,也不能侵入這些男人的領地。
“有些年沒這麼吃飯了。”古月衣喝着粥,看着屬下們出神,“倒是有些想念在貞蓮鎮當一個小卒的時候。”
“將軍說笑的吧,您是我們晉北的將星。國主說他之後就是您了,晉北十幾年沒有見到可以拿得出手的人物了。”百夫長說。
晉北國主雷千葉原本只是一個將軍,是晉北國立國之柱。前一代的晉北侯爵秋氏家族意圖與寧州羽人合謀,反叛皇室,雷千葉向皇室告密,又協助那時候還是皇室忠臣的離國侯嬴無翳以及其他幾國組成的聯軍進攻晉北國國都秋葉山城,平息了秋氏的反叛,從而獲得皇帝的信任,繼承秋氏的權力。胤朝已經有數百年不曾有這樣以下等姓氏立功而獲得封地和爵位的人出現了,這個傳奇般的事情整個東陸都爲之震動。
“那是國主要助我的名聲,不能真信的。”古月衣搖搖頭,“想起在貞蓮鎮的時候,做夢都想着當將軍,覺得自己不該是個小卒的命,卻不畏懼什麼。每天晚上也是這麼喝着粥吃着乾糧,有時還有一點酒,藉着酒氣大鬧。那時候我們一小隊人馬,只是負責防範盜匪,及時報信。若是盜匪來襲,是根本守不住的。可是盜匪什麼時候來,誰也不知道,也許一覺醒來,自己的腦袋已經沒了。可偏偏不怕,什麼都不想,只覺得盜匪來了還有這幫兄弟一起,手裡還有一張弓。”
他自嘲地笑笑:“可是如今統帶幾千人馬了,膽子卻越來越小了,像是被名聲拖累了。這幾天,不知道怎麼的,有點不安。”
“將軍說……不安?”百夫長不解。
“按說我們在這裡是絕對安全的,可是你記得我們進城之前,那天夜裡出現在城下那個騎黑馬的老人麼?”古月衣說到這裡,感覺到一股寒氣正在慢慢侵入他的戰衣,“以白將軍、息將軍那樣的人,尚且不能留住他,想起來真是可怕。我看着他,不知怎麼的,有種熟悉的感覺。”
“熟悉?”百夫長瞪大了眼睛,“將軍認識他?”
“不是,我不認識,是感覺。”古月衣低聲說,“就像我成名那一戰,李長根的大軍向我圍過來的時候,我中了箭,我想站起來都不能。當時我真的以爲自己射完那一箭就要死了。面對那個騎黑馬的老人,我也發了一箭,發箭的瞬間,我就是這種感覺。”
百夫長也感覺到了古月衣話裡透過來的陰寒,他也是那一夜親眼目睹的人之一。他大口喝了一口粥,想借粥的暖氣把那股陰寒驅退。遠遠的幾聲鳥鳴傳來,略有些淒厲,百夫長愣了一下,端着粥碗起身走到垛堞邊。
“怎麼?”古贓到他背後問。
“將軍看天上,”百夫長指着半空中,凝神看着半空中盤旋的鳥兒,“那鳥是夜梟。”
“夜梟?”
“是一種食腐的鳥兒,一身黑,叫得像人哭似的。我家裡原來是獵戶,就住在林子裡,可是這種鳥,我們不小心射到都是扔掉的,不吃。”
古月衣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吃死人,是麼?”
“是,所以戰場上最多。這種鳥好像能感覺到哪裡會發生大戰,會在附近等着,有了死人就撲下去吃肉。我們當地人說,是殺氣和死氣能召它,這氣懸得很,戰前肯定是有,它能感覺得到。都是鄉下人的說法,將軍別在意我胡說,可是,”百夫長搖搖頭,“我總覺着附近有人在看着我們。”
“有人?看着我們?”古月衣一驚,放眼望向城外,只有一片橫屍累累的荒地,和極遠處搖曳的漆黑樹林。他集中精神,再次聽見了風從樹葉中穿過的沙沙聲,時有時無,城外的戰場上,那支鐵甲槍依舊筆直地豎着,上面戳着死者的人頭。
“這些夜梟一直不肯降下來,那麼多死人,可是它們卻在天上飛來飛去,像是捨不得,又害怕,不敢下來吃肉。”百夫長道。
“也許是離軍留下了斥侯,可能藏在附近,派人去前面的樹林探過麼?”
“屬下派人去看過,什麼都沒有找到。”百夫長道,“不過,斥侯是嚇不到夜梟的。在戰場上,有時這邊還在廝殺,那邊它就敢飛下來啄屍體。除非,附近有極大的軍團藏匿,我們鄉下人說,夜梟怕活人的氣。”
“活人的氣?”古月衣一愣。
沉重的撞擊聲忽然從下面傳來,圍火而坐的軍士們忽地全部收住了聲音。他們都是最爲精銳的出雲騎射,即便是新兵也有最敏銳的聽覺,可以憑着命中目標的聲音確定箭是射入了樹木、衣甲或是人體。這個聲音從下面傳來,而下面正是殤陽關的城門。那個沉重的撞擊聲緩慢地重複着,就像是……有人在敲門。
古月衣釦住了腰刀:“下面還有兄弟沒上來吃飯?”
百夫長和他一樣扣着腰刀,緊緊地抿着嘴脣,緩緩搖頭。
沉重的敲門聲還在繼續,一聲一聲,震得人心裡發麻。
古月衣謹慎地把半邊身體探出垛堞,想要看清楚城門外的情形。可夜色中他看不清楚,月光被城牆擋住了,城門前一片漆黑。古月衣找不到任何跡象說明那裡有人活動,這些天雖然冷,城外的屍體漸漸也發出異味來,軍士們都不願出城,城外是一片死寂之地。可是撞擊聲還在繼續,彷彿確實有什麼人在那裡。
“下去看看。”他放下了手中的粥碗。
五十餘名軍士抽出了腰間的角弓,默默跟在古月衣身後。他們迅速下城,在城門後列成了半月陣形,這是最強的弓箭陣形之一,當箭雨從半月陣灑向一個目標的時候,對於敵人,攻擊便是來自四面八方的,完全無法防禦。出雲騎射有絕對的把握,他們的弓很硬,五十餘支利箭可以在第一個瞬間把任何敵人射得倒退出去。
“玄頤。”古月衣低聲道。
軍士們箭鏃指向地面,半拉角弓,拈着箭羽的手貼在頰邊。
“盈月。”
軍士們動作整齊地把弓推滿,五十餘張弓,目標都集中於城門縫隙的一點。
撞擊聲還在繼續,緩慢低沉。軍士們互相對了對眼神,那聲音令他們覺得很不舒服,像是頭腦裡有個古怪的節奏不斷重複,轟轟的響不停。
“我去開門。”那個年輕英俊的軍士站了出來。
百夫長猶豫了一下,他不知道城門外是個什麼,也許是頭野獸什麼的,不過這樣的事情令人心裡不安,讓這個資歷尚淺的年輕人去開門,他有些不忍。不過他還是點了點頭,無論如何這個年輕人自己提了出來,總不能用年輕作爲理由不讓他去,又是在主帥的面前,人人都要一個表現的機會。
“小心點,拉開一道縫,立刻閃到一邊,管它什麼,都射穿了。”百夫長叮囑。
年輕人用力點了點頭,緩步而上,手持火把。首次在主帥面前表現,他倒不驚恐,只想着做得漂亮一些。他已經想好了,只要啓開城門的銅製機括,城門拉開一道縫,他就立刻把火把扔出去,這樣外面無論是什麼,眼睛都會被晃得發花,此時他閃開,後面兄弟們一次齊射就都解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