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安身體一震,已經辨別出了那個聲音。他心裡有些悔意,他所帶的人太少,沒有留人在外防禦,而戰鬥中沒有注意外面的動靜。他很快平靜下來,冷冷地笑了,並不回頭看:“程奎將軍,你的戰馬衝鋒起來就像是雷亟而下,你來這裡的腳步卻真是輕得像貓。”
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門口,那裡孤零零地站着一個高大魁梧的人。淳國風虎騎軍的主帥程奎,他按着馬刀打着火把,環視衆人,而後筆直地看向費安。
裡外兩層倉庫間的土壁震動着,發出轟然巨響。衆人的臉上都露出驚疑,只有費安和程奎面無表情地對看着,像是兩柄刀抵着刀鋒。轟響聲還在繼續,灰塵瀰漫,泥土剝落,終於有一柄烏黑的鐵錘洞穿了土壁,隨後立刻被擴大爲巨大的缺口。
從缺口看出去,數十名風虎騎兵排作陣列,他們都舉着精緻的騎兵弩,前排下蹲後排站立,只要一聲號令就可以投出密集的箭矢。費安的臉微微抽動,他的人數和程奎的人數差不多,然而對方已經列好了弩陣,他落在了下風。他以爲程奎是個莽夫,素來也不看重,可是這一次程奎甚至沒有給他準備應戰的機會。
費安看着那些弩箭在火把下泛出的烏黑色鐵光,想起淳國風虎中引以爲傲的淬毒技術。他微微點了點頭,再次把佩劍藏入了大氅中。
程奎活動了一下臉上的肌肉,一步一步穩穩上前。他令自己的人列出弩陣,再令攜帶鐵錘的力士砸開了牆壁,如此費安甚至沒有截擊他於門口的機會。費安只有接受他的條件,他絕不懷疑。此刻他不過要借這個機會挑戰一下費安的驕傲。
“程將軍沒騎馬,帶着步行的風虎跑到這個不見天日的地方觀戰,”費安笑笑,“倒是我的榮幸。”
“不在馬背上我們照樣殺人,費將軍要試試看?”程奎絲毫不讓。
“看來程將軍並不準備跟我好好談談了。”
“都說陳國費安夠聰明,也夠狠,我國想要什麼,費將軍也都清楚,犯不着我這樣的粗人再多嘴解釋。費將軍在外面殺傷幾十個人,留下滿地橫屍,冒這麼大險下來搶人,我程奎就算是個傻子,也知道下面不是個和睦的局面。也沒指望費將軍對我仁慈。”
“都來要公主,”費安冷笑,“倒是嬴無翳不要,扔下這些女人就撤退了。”
“爲的是什麼,大家自己心裡都明白。我們是行軍打仗的,不是朝堂上那些嘮嘮叨叨的文人,就不必費口舌了吧?”程奎大聲道。
“沒辦法,好說,”費安道,“這裡算是有三家來迎駕,誰也不願意退讓,那大家分一分如何?”
“分?”程奎愣住了。
費安忽然動了。誰也不會想他一個領軍大將,竟然會親自動手。他直衝向小公主,息轅想要阻攔,卻被刀盾武士們困住。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見費安一劍刺出,直指小公主的額頭。
劍鋒在小公主額前忽地停住,只需費安手腕一動,小公主就變做了一堆屍骸。費安冷冷地一笑,轉頭再去看程奎。霜夫人呆呆地看着這一切,腿一軟昏倒在地。
“一個公主,那麼多家想要,那便分了她吧?”費安幽幽地說,“誰要頭?誰要手?”
“費安你這條瘋狗!”程奎怒吼。可他心裡一震,想起費安曾經以屍毒滅殺五河城一城人的舊事,費安是不擇手段的人。
“程將軍,你現在弩陣發動,我軍確實難以佔到便宜。不過我劍下一動,你或者可以射死我,卻難保我不會手一顫誤傷了公主殿下。這樣你所要的終是沒有,殺了我便又如何?”費安冷笑,似乎笑得歡暢無比,“你難道沒有想過,從別人口裡奪食,別人也許寧可毀了,也不給你?”
“你敢動手傷到了公主,你就算活着離開這裡,也難逃一死!”息轅大吼。
費安搖頭,呵呵地笑:“那你也要把同樣的話說給程將軍。公主若是死在這裡,程將軍的軍旅前途也就毀在了這裡!”
所有人都靜了下來。程奎按着腰間的刀柄,手上青筋畢露,可是他不敢動。費安或者無賴或者喪心病狂,可是說的都對。他的弩陣佔不到優勢,如果逼到費安真的動手,就把所有人都拖入了死局。他心裡一動,盯着那個呆呆的不敢說話的女孩兒看。他隱隱覺得費安知道的東西遠比他多,他知道小公主重要,卻還並不知道她有多麼重要。
“呵呵,也不是說就讓程將軍放我們帶着小公主離開。”費安又笑,“那樣等於逼程將軍不得不動手。不如我們對賭,聽天由命。”
“對賭?”程奎問。
“程將軍令你的部下扔掉手弩,我放開公主。我們兩家人數相當,就在這裡搶一次,誰搶贏了,就得公主,另外一家,願賭服輸。”費安眯着眼睛,眼中兇戾的光凝聚起來,似乎熒熒發亮。
刀盾武士們開始緩緩地移動,立起盾牌防禦弩陣。程奎只要一聲令下,就可以阻擋這個陣勢成形,可是他嘴脣緊繃,久久沒有說話。陳國刀盾武士的陣形終於完成,此時淳國的騎兵弩已經不能造成什麼威脅了,陣前的盾牌足以幫助刀盾武士們抵擋弩箭的攻擊。
“程將軍是識趣的人。”費安收回了劍。
程奎揮揮手,風虎們扔下騎兵弩,拔出了腰間的馬刀。現在馬刀是最便於格鬥的武器了。
兩方緩緩逼近,倉庫中只聞戰靴踩地的沙沙聲。息轅上去扶起呂歸塵,快速向着牆壁退去。
“白毅說這一戰後我們是朋友還是敵人還難說,現在看來他真是個聰明人。”費安笑着說。
息轅聽見背後忽地爆發出一陣狂吼,風虎們和刀盾武士們對衝而去,揮舞戰刀。上百人殺成一團,鮮血四處飛濺,倉庫中充斥着咆哮和哀嚎,一再的有人倒下,活人踐踏着死人的屍體。****配有盾牌,本應占據步戰的優勢,可是精銳的風虎們以雙手握刀砍殺,砍中目標造成的傷害超過了刀盾武士們的單手刀,風虎們強健的體魄使得這樣的他們輕傷下更加兇狠。
呂歸塵的呼吸平復下來,他望向周圍,尋找更好的藏身地點。他看見那個小公主驚懼地靠牆坐着,看着這血腥的戰場,臉上默默地流下眼淚來。他心裡動了動,想要悄悄移動過去,卻被息轅拉住了。呂歸塵明白息轅的意思,此時他接近那個小公主,只能令死戰中的兩方警覺,或者一同撲殺過來。以他們兩個人的力量,不過靠着這面牆壁防禦,什麼也做不到。
呂歸塵只能看着那個小公主流淚,心裡隱隱難過。他放聲大喊:“蒙上她的臉!”
公主隨侍的使女中,那個綠裙的女孩忽然反應過來,扯下自己一片裙幅上去蒙在了小公主的臉上。她剛剛做完這一切,忽然有什麼東西落在她的懷裡,滾熱的液體灑了她滿臉。隨即她看清那是一隻剛剛被砍下的小臂,手指似乎還在微微抽搐。她呆了一會兒,忽然發出一聲驚恐之極的嚎叫。她跳了起來,不顧一切地往外跑。其他使女也從極度的恐懼中清醒過來,逃跑的念頭壓過了理智和羞恥,她們顧不得衣不蔽體,也不管刀光劍影,發了瘋一樣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不要跑!”息轅吃了一驚,跳起來放聲大喊。
可是沒有人聽他的,這些女人此時誰都不相信,只是不顧一切地逃。她們的意識中只有離開門口。
綠裙的使女沒有逃出多遠。她踩在一具屍體上,失足跌倒。費安和程奎已經對上,馬刀和佩劍大開大闔地撞擊。費安那一手詭秘的刺劍已經被程奎看見了一次,便難再有偷襲的效果,雙方只能正面拼殺,刀劍的刃口俱是累累傷痕。費安反手握劍,隔開了程奎的一次躍步劈斬,眼角的餘光瞥見綠裙的使女趴在自己的腳下,不敢擡頭,像是寒風中的羊羔那樣顫抖。她的上衣被撕破了,露出光潔的後背來,柔軟而白皙,上面幾點血跡紅得嬌豔。
程奎跳後一步,握刀戒備。費安看了那個使女一眼,冷冷一笑,揮劍刺下。劍鋒從背脊刺入,胸口透出,費安拔出劍來,鮮血如暗紅色的霧氣一樣****出來。
“這個我殺了,就算是分給我的。程將軍你可以選一個。”費安陰陰地看着自己劍上流動的熱血。
“費安你想跟我玩什麼?”程奎雙眼血紅。他殺得血涌上腦,看着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倒下,已經全無顧忌。
費安忽地提起那個使女的屍體扔向程奎。程奎吃了一驚,動作稍慢了一下,只能全力揮刀一劈。使女細弱的身體被一刀攔腰斬開,濃郁的血腥在空中濺開,費安的佩劍已經跟着刺向程奎的眉心。程奎的馬刀已經收不回來,只能後仰,避過了致命的一擊。費安的劍跟着下劈,斬中了程奎的胸鎧。費安的佩劍細軟,憑着風虎冠絕東陸的輕鋼鎧,程奎避過了裂胸的危機。他在地上側滾,避開了費安的進一步追擊,低頭一看,胸口的戰衣裂開,露出了鍛鋼甲的鱗片。
“上得戰場,就不容畏首畏尾。程將軍,拿出你風虎的殺氣來看看!”費安的笑容冷漠而猙獰。
程奎翕張着嘴,大口喘息。他瞪着血紅的眼睛看着自己的馬刀,然後死死盯着仗劍緩步逼近的費安。他大喝了一聲,猛地揮刀一劈!
這一刀卻不是劈向費安,而是將一名從他身邊跑過的使女自胸口正中砍倒。那名使女的屍體倒在程奎的腳下,壓住了他的戰靴,程奎想也不想地踢開。他吼叫着提刀撲向費安,躍起一記重劈,帶着全身的重量。費安橫劍封擋,卻被那一刀擊得後退,佩劍從靠近劍柄處被震彎。這種精鋼多次錘鍊去炭而得的薄劍極爲柔韌,即使彎曲成圓也可以彈直,卻在這一擊的巨力之下完全廢了。
費安看了一眼自己的佩劍,似乎是讚賞地點了點頭。他把劍拋向程奎,擋的一瞬,他彎腰拾起了地上的一柄戰刀。程奎再次撲上,兩柄武器在格擋中濺着亮麗的火花,發出刺耳的聲音,彷彿金屬垂死的嚎叫。
“那一個算我的!”程奎咆哮着揮刀,“費安,你要跟我玩殺到只有一個人站着的遊戲?”
“也許沒人能站着!戰場上不都是這樣?程將軍,要我說你還太嫩了麼?你這樣的蠢貨,難怪一輩子都是跟在華燁馬屁股後的一個小廝!”費安的呼喝中帶着令人膽寒的笑聲。
倉庫裡的戰鬥變做了屠殺。呂歸塵呆呆地站在那裡,看着女人們的血濺起在空中,她們沒能穿過那片絞殺着的刀叢。風虎和刀盾武士們已經殺紅了眼,他們暴躁得像是野獸,順手一刀砍翻了要從自己身邊跑過的女人,而後再次撲向對手。呂歸塵看着一名風虎隨手平揮戰刀,一個奔跑的女人便成了兩截,她的身體還在跑着,血泉涌起,而美麗的頭已經落在地上。
“姆媽……”他不知不覺地說了出來,那是壓在喉嚨深處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