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人?!”
這夜深人靜地正說着綿綿情話,忽然有人冷不丁在花陰中冒出這麼一句,真要將人嚇死。二人驚恐之時,卻見那花間樹叢月光影裡飄然走出一人,對他倆微微躬身一施禮,朗聲說道:
“貧道衡山煉氣士王道陵,見過陳公子、王小姐。”
原來花陰中走出這人,正是之前曾在衡陽城中和張牧雲打過好一番交道的“衡山七友”之一王道陵。不用說,此時他忽然出現在張牧雲名義上的娃娃親家裡,恐怕不懷好意。
不過那王玉娥和陳文炳卻毫不知情。剛纔嚇得半死,此時見陰影裡走出的是一位道士,雖然長得骨骼清奇,面相還有些兇惡,但看他這一身道袍,手裡拿着出家人常用的黃絲拂塵,說話還打着問訊彬彬有禮,這二人便不那麼驚惶了。
此番臨到事時,倒見出那位王家小姐更能經事。當那個油頭粉面的陳公子還有些驚魂不定時,王玉娥已走上前去,迎着這位不速之客微微一個萬福,啓脣問道:
“這道長,這般夜深了,卻何故闖人宅院?”
王玉娥此言不卑不亢,哪怕心中有些打鼓,頭一句卻絲毫不問方纔王道陵爲何說他們有禍事。
見得如此,那王道陵點了點頭,心中反而更加篤定。他臉上難得地露出笑容,在月光影裡跟這位王家大小姐說道:
“夜闖貴宅,自是貧道失禮。不過恐怕小姐沒聽說過我‘衡山七友’之名。”
“哦?”
“我衡山七友乃南嶽衡山中七位不問塵世的修仙問道之人。貧道只因年歲稍長,便居七友之首。平素我等只在山中煉氣存神,以青松爲家,以白雲爲友,素不問人間之事。不過近來我等七人心血來潮,只覺有塵世宿緣未了;掐指一算,卻原來和閣下兩位頗有仙緣。若是此番順利,恐怕將來那衡山七友並非七友,而是九友了。”
“喔。”
聽得王道陵這麼一說,那王玉娥和陳文炳便有些動容了。只聽王玉娥問道:
“既如此,不知仙長先前爲何又說將有禍事?”
“哈哈哈!”
聽她終於這般詢問,王道陵哈哈大笑,啞聲說道:
“且不說禍事。看二位小友方纔情狀,想必是情投意合、訂下終身了?”
“這……”
提到此事,那王玉娥畢竟還有些羞澀,一時低下頭去,不再搭話。此時那陳文炳卻是神采飛揚,昂然一抱拳,跟王道陵說道:
“不錯,就在方纔我已與玉娥海誓山盟了!”
“哈哈,那就對了。禍事正源於此!”
王道陵望着這兩個聞言變得有些驚疑不定的男女,侃侃說道:
“不瞞兩位小友,貧道年深日久,也頗有些道行。偶然心動之時,也知曉過去未來之事。恕我直言,恐怕連這位陳公子也不知道,原來王小姐還是有婚約在身的。”
“啊?”
王道陵此言一出,那陳文炳倒也“啊”地驚叫了一聲。不過,也不知是否夜深人靜時不敢太大聲,陳文炳這驚呼聲音並不高,甚至細究起來,語氣似乎也並不驚訝。這樣情狀,王玉娥並沒察覺,不過王道陵卻看在眼裡。對這浮浪公子的虛情假意之態,衡山老貓妖佯作沒看見,只繼續往下說道:
“想必王小姐並沒忘記,你那位現如今正在外經商的爹爹,在你極幼時還曾跟羅州城外張家村一戶人家訂過親事!”
“嗯!是又怎樣?”
聽得提起此事,王玉娥卻是臉不紅心不跳,面不改色說道:
“那時小女子恐怕還在孃胎肚子裡,誰知當時發生甚事。再說世易時移,我娘都已經過世,就連我那常說當年喜歡舞文弄墨、遊山玩水的爹爹,現在爲了家宅生計不也出外經商麼?甚麼婚約,本小姐一概不知!”
說到最後幾句,王玉娥已是厲聲而言;而本來有幾分姿色的粉面上,這時也罩上一層狠煞之氣,宛如寒霜。
“哈哈,你自是不知。”
見王玉娥果然是個狠厲角色,雖然正搶白於他,王道陵卻不怒反喜。他心裡高興,表面卻更加肅然,道:
“王小姐,貧道話還沒說完。恐怕你更不知的是,你那個和你有婚約的男子,現在卻正日夜兼程往這邊趕哩!”
“……那又如何?哈!”
恐怕也是說到一些痛處,剛纔穩如泰山的王小姐這會兒竟有些失態。不知是否覺得反正眼前這位是深山修煉的出家人,觸及此事,她這時放肆一笑,就在這月下花前傲然說道:
“我王玉娥幼時偶爾也曾聽爹爹說過這門親事,後來大了我也暗中使喚家丁去打聽過——卻不防這什麼張牧雲只是羅州鄉野裡的一個普通窮小子。父母還早逝,自己吃了上頓沒下頓,卻還想來跟我匹配,真真叫人笑死!”
王玉娥臉上滿是輕蔑笑意,爽快說道:
“有勞仙長提醒,不過請放心,這張家小廝無錢無勢,要是幾日後他真來我大王莊中廝鬧,卻只要敢跟本小姐開口提半個‘娶’字,我便一個巴掌將他打得滿地找牙,再叫人打折他一條腿,費點錢僱輛馬車往千里外洞庭湖邊一送,他水性好,自個兒定然游回去!”
若按常理,偶然接上的話兒,不會似現在這樣狠辣話兒如竹筒倒糖豆般傾瀉而出;看現在這情形,恐怕這位王玉娥內心已將這情景想過無數遍了。
“不錯不錯!”
當王玉娥這番話說完,王道陵鼓掌讚了一聲。鼓掌完畢,他便面沉似水說道:
“王小姐,若不是你等和我衡山七友有緣,本也不必說。這世事真是如你所想那麼簡單麼?若如此,豈不人人富貴個個成仙!小姐,你真是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不知與你有婚約那張家小廝,雖然窮困無賴,卻不知何時從何處學來一手好妖術。一次紛爭貧道曾見過他出手,只不過眨眼之間就讓眼前天寒地凍!”
說到此處,王道陵那半張隱在樹影裡的臉上肌肉隱隱牽動。暗夜之中,他略頓了頓,平復了一下心情便繼續說道:
“真到了那時候,恐怕小姐你剛一擡手,已成冰棍;那時不用說半聲,那張牧雲就是千聲萬聲‘娶你’都說了。就只怕你永遠都聽不見了!”
“啊……”
聽得此言,王玉娥和陳文炳頓時不約而同打了個寒戰。想了想,又是那王小姐先說道:
“多謝仙長提醒。”
雖然受了些驚嚇,王玉娥臉上依舊是鎮定自若的神色。只聽她從容說道:
“小女子想以仙長身份,也不必深夜來此弄甚虛言誑我。現在既對我倆講了,想必已有襄助之心、破解之方了。”
“說得好!”
見王玉娥此時仍能說出這番話來,饒是王道陵心機深沉,卻也忍不住挑起大拇指叫了聲好。他高聲道:
“王小姐這般見識氣度,果然正是我等衡山七友要尋之人!也不瞞你二位說,這張牧雲妖術離奇,我等暗中觀察,只覺他早應墮入妖道。如今尋到府上,正是要請二位相助,一來除去此妖人,二則也是成就了二位好事,從此鴛侶相伴,豈不逍遙快活!”
“那要多謝仙長了!”
聽王道陵這般說,王玉娥與陳文炳立時一個萬福、一個拱手,雙雙謝過他。
不過,和陳文炳不同,此時這王玉娥心裡卻跟明鏡似的。對王道陵最後這句話,陳文炳不作追問,只因他深信不疑,反正只要除了那小子,成就自己美事;但王玉娥雖然也不作追問,心思卻大不相同。對於王道陵剛纔這些話,她有些信,有些不信;總的說來基本信個五六成。什麼和他倆有仙緣?看這王道陵夤夜闖宅的行徑,實在算不得光明。況且雖然他看似仙風道骨,但若仔細觀察,那細微神色之間卻頗爲兇戾。所謂相由心生,也頗有些道理;像他臉上生得這般骨骼突兀,並不似那種樂於助人的單純寬厚之人。爲何要託辭幫自己?恐怕以前有了過節,但他那幫人竟打不過那少年,便來利用自己和那少年之間的特殊關係,來暗下手腳吧!
王玉娥正這麼琢磨着,果不其然,恰聽那王道陵又開口道:
“不過好教二位小友得知,那妖人張牧雲竟是妖術驚人,我等只能智取,不能力敵了。”
“啊?那該怎麼辦?”
聽了王道陵煞有介事地說出這話,王玉娥心裡暗笑,表面卻掩口驚呼,表現得就和尋常女子一樣。對她如此,王道陵似乎並不察覺,往前踏了一兩步,湊近王玉娥和陳文炳,略弓了點腰,跟他二人壓低了聲音誠心說道:
“也不難辦。你二人聽我說,只要等他到時,我們……便大事諧矣!”
這密議言語,極爲細沉低微,也只有近在咫尺之人才能聽到。密謀已久,當差不多計議已定,王道陵便告辭轉身。暗月光裡,王玉娥、陳文炳二人才見他轉身,便忽聽得“喀”一聲洪亮響動,定睛再看時,這位衡山王道人已在原地寂然不見,就此消失在夜色中。而此時,那剛纔還孤懸在蒼穹中的一輪夜月,卻忽然被不知何處飄來的幾片烏雲遮住,霎時間整個大地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經得這一番事,陳文炳和王玉娥也沒了興致,未完的話兒也沒有興致再說,面面相覷了一會兒,那王玉娥便目送陳文炳翻牆而去。而此後那數裡之外的沅水之畔荒野中,有幾句陰沉而得意的尖細對答正被掩蓋在無邊黑夜裡。偶爾,夜風吹來幾句,只聽得依稀說的是:
“嘿……成了……”
“這回讓他死在熱望的未婚妻手裡……應比直接殺死更解氣……”
“嗚……這下終於大仇得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