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肆意蔓延,草木化爲灰燼,禽獸盡成焦骨。洶涌的火海淹沒了羣山,噴薄的熱意透過地層,給千年的地宮帶來寂滅的暖意。不知何故羈縻地底的異族,在即將到來的滅頂之災前顯得愈加沉靜。當熱氣透來,那羈絆冰雪少女的雪索已漸漸融化,現在冰颻已完全恢復了自由。封印玄關就在眼前,遠處的族長爺爺也不再阻攔,只要自己身形一展便能破土而出——只是一顆雪魄冰心中反覆思量着族長爺爺的話,這女孩兒便“足將進而趔趄,口將言而囁嚅”。
不過,宛如潔月冰霞的躊躇少女沒想到的是,當她所處的這焰鋒直指的地底陷入平靜之時,那外邊烈火套談的源頭卻已悄悄起了一絲變化。就在這最危急的關頭,原本差不多已經偃旗息鼓的少年身上,卻忽然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吼……”
剎那之間,張牧雲臉型忽然扭曲,低低吼了一聲,彷彿身遭天大的痛楚;而在他想清楚爲什麼如此之前,那眼眶中已有淚水先行流出。說起來,自懂事起張牧雲便再沒哭過;但此時面對着滿山慘遭焚殛的葳蕤草木,他卻如同感同身受。酸風射目,只覺得悲從中來;稍一定神,一抹眼淚,張牧雲便神色平靜地對那道士說道:
“無咎,你不能這麼做。”
一言說出,恰似打破了封印萬年的水瓶,剎那間宛如千萬條江河從腰間崩騰奔出,無數道清涼的神機沖刷碰撞,將歷經紅塵的靈肉霎那洗滌——於是當無咎聽到少年之言再次擡頭看時,原本漫不經心的表情瞬間凝固:
事後無咎很難描述當時的感覺。他回憶了千百遍,卻始終沒能在那一刻回溯出張牧雲任何具體的形象面容。當時的少年是什麼?是山?是江?是地?是天?恍惚間,好像張牧雲確實變成一棵撐天裂地的大樹。那碧翠的樹冠直插蒼穹,蒼遒如龍的枝椏掛着太陽白雲,樹幹卻只是虛空,一樹虛渺深邃的黑淵彷彿隨時隨地都能將他吸入,從此萬劫不復!
這是靜止的張牧雲。而當一絲火風從天穹深處吹來,無數片翠葉一起飛動,忽然間草木皆空,有一隻雄鷹拍打着沉重的翅膀扶搖升空,伸展無垠的巨翼遮攔了整個天空。一時間,黑夜降臨。迷濛中只覺那橫亙天地的巨鷹雙翼上又閃耀着千萬億星斗,那一刻“他”便是整個宇宙!
種種如真似幻的景象從眼前飛馳而過,其中無一有那少年。可無咎當時卻偏偏清楚地知道自己正直面這個叫“張牧雲”的後生小夥。一切奇幻虛無的景象都是自己後來回憶時重構,當時的自己正面對這平靜的少年。他看着少年從容地對他說道:
“無咎,你不能這麼做。”
“爲什麼?”
當時的自己還很不服氣。於是便看到那既熟悉又陌生的少年笑了。似乎聽他說道:
“因爲你在傷害我的子民……”
那一刻,佇立山丘的少年舉目環顧,彷彿巡狩四方的皇帝。
“請將火滅掉。”
張牧雲看了看四處蔓延的大火,雙目炯炯,逼視着山坡上的道人。
“這是……山河之勢?!”
心中情不自禁地想到一個道家推崇的境界,但法力已然非同小可的無咎並不甘心。於是他擡手給自己加了一道上清的“清心咒”,想早些擺脫這樣離譜的幻覺。只是,當這清醒凝神的咒語一施用,原本還能一直站立的道人卻忽然一跤跌倒,坐倒在山坡上再也起不來!
“咔嚓嚓!”
當無咎跌落塵埃的一剎那,那羣峰上因爲山火燃燒而凝結不散的火氣煙雲中,卻忽然一聲霹雷,緊接着暴雨如注,傾盆的大雨轉眼就將君山七十二峰中的火場澆熄。
忽然降下的萬道甘霖,不僅解了那地底靈族燃眉之急,也瞬間澆醒了偏執已久的上清道心。
“罷罷罷!”
望一望遠近凌亂焦黑的山場,已站起的上清真人在滂沱大雨中放聲大笑,仰面叫道:
“可笑可笑!枉我還自號無咎,這些日卻大錯特錯!”
狂狷叫罷,他便對山坡上的少年一躬到地,然後便轉身離去,很快消失在漫天大雨之中。
許久以後,當大雨停歇,在那闌珊的暮色中,少年身邊那位宛如雨打瓊花的嬌娜少女猶自懵懂,一邊抹着頰上的水珠,一邊對少年說道:
“大哥,剛纔好巧的一場雨——只是那道人怎麼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