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相邀,牧雲允諾,二人離了長樂宮,順着宮牆和甬道慢慢地向前走。此時夜色漸深,月照宮闈,一路上不時能碰見巡邏的侍衛隊伍。他們見着是公主帶人散步,無不避到一旁,恭敬地施禮目送二人。
一路閒步,兩人竟一反常態,誰也沒有說話,各自都在想着心事。走過這段寬闊的青磚甬道,再轉入一條白石小徑,路左右的草木便漸漸多了起來。月影扶疏,秋蟲鳴叫,偶爾遠處的深宮中忽然傳來內監一聲悠然的“安寢”,更襯托得這夜晚格外寧靜。
靜默隨行,秋夜寂寥。俄而暮霧漸起,皇宮裡外形無論是雅緻還是壯麗的亭臺軒榭,都在輕紗般的夜霧中漸漸模糊了輪廓,然後在轉瞬間溶化於無邊的夜色裡。
秋月如夢,霧靄流嵐,看着身邊的人兒這麼長時間依舊默然無語,公主心內卻是一片焦急。
“牧雲……還是顧忌我的公主身份呀。”
月瑤公主何等人物?心思玲瓏、冰雪聰穎,在歷來的皇家兒女之中,其卓絕見識可謂百年難遇。縱然今晚接風酒宴,表面看來其樂融融,但她已經敏銳地察覺出,在歡聲笑語之下,隱藏着少年不同以往的一絲淡然和沉靜。
而當年的月嬋此時的月瑤,和牧雲一起經歷了那麼多事情,不知不覺早已是情根深種,整個心魂全都在牧雲這裡。因此,想到事情可能有變,女孩兒便思緒起伏。患得患失不已:
“還是被人嚼舌根?牧雲哥哥知道了我那些不合閨訓之事,便起了嫌棄之心。”
想到這一點。公主一驚,忽想到:
“是了。他一見面時,不是說我是衆口相傳的殘暴公主嗎?他、他……不會就此看輕我、鄙夷我了吧?”
如此思潮起伏,不知不覺便來到皇宮御苑的一處景緻,名爲“碧雲月丘”。此地有綠丘,有清泉,是皇宮中一處較開闊的景緻。碧雲月丘的入口,立着一塊石碑,刻着一些字;牧雲走過去,湊近看看。將石碑上刻着的文字讀了出來:
“染以碧雲,
月兮山靜。
泉其細永,
詢彼幽人。”
原來是描述此地景物的一首小詩。
聽他讀出石碑上的詩句,特別是最末那一句“詢彼幽人”,月嬋忽然好像得了啓發。
“詢彼幽人、詢彼幽人——對呀,既然他默不作聲,那我爲何不索性詢問他?”
到得此時,公主又恢復幾分磊落情懷,緊走幾步。跟牧雲說道:
“我有幾句話要問你。”
“嗯?你說。”
聽月嬋說話,牧雲也轉過身來,看着這位有公主之尊的少女。
“我問你,你是不是因爲知道我是公主。從此就疏遠我、不理我?”
雖然剛纔心思細膩,想得婉轉,但這時已經打定主意打開天窗說亮話。公主的語氣氣勢十足,聲音也清亮無比。不過。即使如此,說完之後。她心中也十分忐忑,忽然感覺很害怕,害怕眼前少年的口中,說出“是的”二字。
“怎麼會?”
誰知道牧雲聽她這麼問了之後,竟顯得很驚訝。
“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我們不是好好的嗎?我怎麼可能疏遠你、不理你?”
“……”
見得少年不像在開玩笑,公主一顆心落地,忽然間竟哭了。
“你怎麼哭了?”
牧雲見她哭泣,更加手忙腳亂。
“我、我……因爲你騙人!”
公主淚眼婆娑,望着牧雲,兩行珠淚順着粉頰滴落,正是淚痕如線。
“我怎麼騙你了?”
牧雲正覺得莫名其妙。
“你當然騙我了。我知道你得知我是公主之後,特別還是那種隨心所欲做事的公主之後,會覺得不高興。”
“真地沒有。”
月光中,少年伸手摟住少女的香肩,凝視着她的淚眼,半含戲謔地說道:
“你的牧雲哥哥,本領這麼大,能是一般人嗎?因爲你是公主,我是小民,從此就躲着你,裝着不認識,害怕被你輕視,那還是我張牧雲麼!”
牧雲雖然帶着笑說話,卻是吐露着心聲:
“你是公主又怎麼樣?所有人都說你的壞話又怎麼樣?對我來說,我所知道的你,就是那個值得我喜歡的月嬋而已。只要你的人沒變,我的心就不會變!”
“哥哥……”
忽然聽得從牧雲口中說出這麼一番話來,公主一時間都愣在那裡。等轉過彎來,她便驀然滿心如有熱流激盪,還有千百道細微的閃電在肌膚上跳舞,整個心魂都開始震顫,簡直要神魂顛倒!如此感動,以至於“嗚”地一聲,她埋首在牧雲懷裡,哭得更厲害了!
月色如水,清風徐徐,碧雲月丘之前,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窮家小子,就這樣摟着公主的千金之軀,在她耳邊小聲地安慰:
“不哭,不哭。我知道,你以爲我不高興,其實我只是在想,喜歡自然喜歡,但以後若跟了我,我們能做什麼呢?你現在貴爲公主,可以做很多大事,可我呢,只是混口飯吃,雖然近來有些起色,但真要做什麼,還沒想好呢。”
“我不管,”公主稍住哭泣,顫巍巍地說道,“反正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做什麼,我都跟着你!”
直到今日,公主才突然明白,作爲一個女子,幸福很簡單,能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聽他的話,跟着他做事,已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好吧,既然這麼說,我張牧雲以後也不好意思做那些沒出息的事啦。再怎麼說,也要做上一兩件配得上公主名頭的事!”
明月之下,碧雲丘前,磊落跳脫的少年,對着自己心愛的女子,做出了很認真的承諾。
如此之後,牧雲便送她回長樂宮去。畢竟,更深露重,又見她情緒波動,牧雲恐她邪魔入侵,着涼生病,便勸她早點回去休息。女孩兒倒是情意綿綿,流連忘返,猶不願回,費得牧雲好一番哄勸,這才一起依偎着回長樂宮而去。
回去後,公主自去雲濤閣中安歇,牧雲則在她安排的凝光閣中休息。
長樂宮凝光閣,是一座三層的樓閣,就在雲濤閣不遠,中間只隔着一座小花園。凝光閣飛檐挑脊,雅韻十足,三樓的寢室也頗爲潔淨,陳設典雅,牧雲看了,十分滿意。略作洗漱,他就讓公主派來服侍他的宮女出去,然後也就吹熄了宮燈,脫衣上榻,閉目冥神,準備睡覺。
而在宮女走之前,已在屋角的銅鶴爐中點上了甜香。據她說,這香還是用懷夢草的香料做的,聞起來十分愜意舒適,催人入夢。這時,那悠悠的懷夢香菸就從銅鶴的長嘴中繚繞而出,氤氳滿屋,不用多久,牧雲便昏昏沉沉,很快便要沉入那黑甜夢鄉中去。
只是,就在這時,在這幽沉夜色籠罩下的凝光閣裡,竟然有一隻白光凝成的仙鶴,振翅如雪,神神奇奇地飛進了窗牖里!它翩然飛臨了牧雲的牀榻前,到了近前,這隻懸翱半空的光羽之鶴忽然間大放光明,照得這黯淡的凝光閣裡頓時光輝如晝。
“誰?!”
原本已快睡着的少年,被這光華刺到眼睛,猛然一驚,驀地坐起身,喝了聲是誰——卻看見這隻光之白鶴正翩躚飛到一室上空。
乍見奇景,牧雲猛地揉了揉眼睛,還以爲自己在做夢,卻不料這白光之鶴忽然口吐人言,宛如女子的聲音,細嚦嚦說的卻是一首古風的詩歌:
“河之橋,行與子同高;
河之鳥,飛與子同翱。
懷哉懷哉,子從予歸哉!”
說完,這白光羽鶴在空中盤旋了三週,便順着閣樓的樓梯,朝樓下飛去。
“我不是在做夢吧?”
牧雲狠狠地擰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沒想到用力過猛,疼得“哇咧”一聲叫出聲來!
還在忍痛遲疑,卻見那羽鶴在樓梯上下蹁躚飛翔,口中又吐人言道:
“張氏少年,且隨我來;張氏少年,且隨我來。”
“好吧!”
“也不怕你把我吃了。”
眼見得這光之羽鶴白光聖潔,一副光明正大的樣子,想想又在皇宮,能有甚事?牧雲便迅速穿衣,雙腳在榻前劃拉幾下,找到自己的鞋子穿上,便跟着這夤夜而來的白光羽鶴一起下樓,迅速沒入到濃重的夜色中去——牧雲也想看看,自己初來乍到,便有人用如此高明的法術引逗召喚自己,究竟會發生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