廡廊下的大紅燈籠在夜風中搖晃的,忽明忽暗地打宋墨的臉上,讓他的表情顯得晦澀難明。
宋宜春看着,心裡直打鼓,朝宋墨喊道:“你把天恩怎樣了?”
宋墨沒有說話。
院子裡靜謐無語,只有風吹過樹梢的聲音。
這麼多人看着,宋墨難道還能把自己殺了不成?
宋宜春躊躇片刻,走了過去。
“天恩呢?”他問,語氣有點兇狠。
宋墨上前一步。
宋宜春連退三步。
明亮的燈光照在他們的臉上。
宋宜春眼底還殘留着幾分驚恐。
宋墨哂笑,低聲道:“帶着宋翰,給我滾出上院!”
宋宜春睜大了眼睛:“你說什麼?”
宋墨笑道:“你給我帶着宋翰滾出上院!”
他的聲音清晰明瞭,在寂夜的夏裡,傳得很遠。
所有的護衛都低下了頭,不管是宋宜春的還是宋墨的。
“你竟然敢這麼對我說話?”宋宜春頓時惱羞成怒,“上院是英國公府的上院,我想讓誰住誰就可以誰,你別以爲你在皇上面前直得起腰就能在家裡指手畫腳的……”
宋墨笑。
打斷了宋宜春的話:“如果你不怕鬼,就儘管和宋翰一起住進上院好了,我沒意見!”
宋宜春的話噎在了喉嚨裡。
“我給你們半個時辰,”宋墨笑容冷峭,目光陰鷙。周身彷彿籠罩着烏雲,“半個時辰之後,你們要是還沒有從上院給我滾出去,我會告訴你。我在皇上面前的腰桿到底有多直!”
說完,他揚長而去。
宋宜春對着他的背影跳腳:“孽障!逆子!我怎麼會養出個這樣的東西來!”
常護衛垂着眼睛,悄聲地勸着宋宜春:“國公爺,我們還是快進去看看二爺吧!”
宋宜春這纔回過神來。急匆匆進了內室。
宋翰癱坐在地上,靠着太師椅的椅腿喘着粗氣,脖子上的紅印子分外的醒目。
常護衛忙小心翼翼地將宋翰扶起來坐在了太師椅上,向宋宜春稟了聲“我去給二爺請個大夫來”,退了下去。
“爹爹!”宋翰委屈地對宋宜春道,“哥哥要殺我!我真的不是母親的兒子嗎?”
宋宜春神色一滯,然後聲色俱厲地喝斥着宋翰:“你怎麼是個軟耳朵,聽風就是雨?你哥哥自己做出了大逆不道的事,怕我廢了他的世子之位。處處和我作對。他的話。你怎麼能信?你是不是我的兒子,難道我還不清楚!”
宋翰聽着垂下了腦袋,喃喃地道:“哥哥說我身邊的李大勝沒有回鄉。是我殺了黎窕娘,我根本不認識黎窕娘……可我怎麼申辯哥哥也不相信。還讓他的護衛拷打我,我只好承認是我殺了黎窕娘,哥哥又說我撒謊。”他擡頭望着宋宜春,滿臉的淚水,“我不承認也不是,我承認也不是,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了……”
宋宜春錯愕,道:“李大勝不見了?”
宋翰扁着嘴巴點頭,道:“哥哥說李大勝不見了。”然後她好奇地道,“父親,黎窕娘是不是就是蔣琰的生母?我和蔣琰是不是雙胞胎?蔣琰和母親長得一模一樣,又怎麼會是黎窕孃的女兒?難道那黎窕娘和母親長得也很像嗎?”
宋宜春被宋翰的話問得心浮氣燥,他不耐煩地道:“你哥哥上了當,你也跟着起鬨,我怎麼就生了兩個這麼蠢的兒子。”
“哦!”宋翰羞愧地耷下了腦袋。
宋宜春就問他:“剛纔你哥哥都問了你些什麼?”
宋翰吶吶地道:“問我認不認識黎窕娘?認不認識黎亮?李大勝哪裡去了?是不是我指使李大勝殺得黎窕娘……”他說着,拉了拉宋宜春的衣襪,“爹爹,哥哥好嚇人,我想跟着你住在樨香院,好不好?”
自己在家宋墨都敢對宋翰下毒手,如果自己不在家,他還不得把宋翰往死裡整啊!
宋宜春望着屋裡一如蔣氏在世時的陳設,心裡覺得壓抑得很,腦海不由迴盪起剛纔宋墨的話,就點了點頭,道:“那你就和我搬去住也好,至少有常護衛護着你,他不敢亂來。”
常護衛要是真的能護着你,宋墨怎麼敢對你視若無睹?
宋翰腹誹着,卻如釋重負般地鬆了口氣,露出難悅的笑容:“太好了!這樣我就不怕哥哥欺負我了!”
宋宜春聽着就在心裡罵了句“蠢貨”。
宋墨像他這個年紀已經能獨擋一面了,他卻還什麼也不懂,宋墨都要殺他了,他還以爲宋墨只是要欺負他,這出身不同,智商就不同,教也教不好!
宋宜春不屑地撇了撇嘴,喊了護衛進來幫宋翰搬東西。
宋墨站在頤志堂正屋的臺階上聽着上院的動靜。
竇昭勸他:“別生氣了,進屋去喝杯茶吧!小心蚊子。”
宋墨深深地吸了口氣,隨竇昭進了內室。
內室點了艾香,若隱若現的淡香讓屋裡充滿了溫馨的味道。
竇昭親自給宋墨沏了杯碧螺春。
宋墨接過茶盅嘆了口氣,道:“你也坐下來歇會,家裡的這些糟心事把你也吵得不得安生。”
竇昭和宋墨並肩坐了,笑道:“哪家沒有些不順心的事呢?相比什麼寵妾滅妻,溺庶貶嫡之類的,兄弟蕭牆在我眼裡,還就真不是個什麼事了!”
宋墨忍不住笑了起來,道:“你都不知道,我當時恨不得一巴掌將那小雜種給拍死了,後來想想,這樣太便宜他了,才硬生生地把那口氣給嚥了下去。”
他外人面前向來是不動聲色,但這並不代表他心中就沒有氣,此時他願意向竇昭抱怨。竇昭自然希望他能暢所欲言,把心裡的憤懣都宣泄出來。
心裡的憤滿都宣泄出來了,心情也就平靜了。
她握着他的手,靜靜地聽着他抱怨。
“別人都說我心毒手辣。可那是對別人。待家裡的人,我素來寬厚,只要不是大錯,我都睜只睛閉隻眼。你看大伯父和三叔父。四叔父他們,父親要將我從家族裡除名,他們默不作聲,我想着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心裡縱然不喜,可也沒有對他們怎樣。
“宋翰害得阿琰變成了這樣,我雖然沒辦法像從前那樣把他當成自己的親兄弟似的疼愛,但我也沒有想把他驅逐出英國公府,讓他身破名裂。最多也就是不再管他的事。拿筆錢把母親的陪嫁贖回來給阿琰。等他大些了,把他分出去單過。說到底,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父親。是父親害得他們成了這樣。就算是我後來知道可能是他殺了黎窕娘,我也能理解他的擔心和害怕……可他竟然明明知道那是碗毒藥。還端給母親喝……我只要一想到母親喝着毒藥還欣慰着他的孝順乖巧時,我就沒辦法再忍他了。
“我有意幫他向父親隱瞞我都問了他些什麼,就是想讓他嚐嚐疑神疑鬼,戰戰兢兢,每天都活在猜疑和驚恐之中是什麼味道,就算是他想痛痛快快地死,那得看我答應不答應。”
前一世,宋墨甚至殺了他。
竇昭將宋墨的手舉到嘴邊,輕輕地親了他一下。
他的表情立刻變得平和起來,道:“宋翰以爲他死咬着不說,我爲了查清是誰給母親下的毒,就會把目光轉父親。他也太小瞧我了。
“母親之所以去世,不外乎是母親感激父親在大舅的事上鼎力相扶,想回報父親一二,提出將黎窕娘母女接進府來。父親怕當年李代桃僵的事被母親發現,買通了母親身邊的杏芳,給母親喝的藥裡下毒,又怕母親查覺藥裡有毒,就讓侍疾的宋翰親手端給母親。
“母親防着誰也不會防着自己的兒子。
“毫無戒備地將藥喝了下去。
“後來父親拒不讓黎窕娘母子進府,引起了母親的懷疑,父親索性一不作二不休,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了母親。
“大舅的死本就讓母親傷心欲絕,自責不已。知道被自己捧在手心裡養大的兒子卻是外室之子,自己的親生女兒卻被人當成庶孽不明不白地養在外面,母親怎麼不又氣又急?怎麼不吐血而亡?
“宋翰怕說出真相就暴露他早已知道自己不是母親親生子的事,卻不知他這樣十句話裡九句是真一句是假的騙我,讓我更是憤恨。”說到這時,他冷冷地一笑,“現在也好,大家撕破了臉,從此我走我的陽關道,他們過他們的獨木橋,我倒要看看,他們能在我手下走幾個回合!”
看樣子,宋墨是不準備就這樣輕易地放過宋宜春和宋翰了。
上一世他被宋宜春驅遣,無所顧忌,弒父殺弟也不過是換來幾聲唾罵,今生他卻是英國公府的世子,爲人子,爲人兄,卻不能像上一世那樣肆無忌憚他。
竇昭不禁有些擔心:“你就想收拾他們,最好還是想個萬全的計策,壞了自己的名聲可就失大於得了。”
“我知道!”宋墨笑道,“大舅曾經說過,想打狼,就要比狼更兇狠;想捉狐狸,就要比狐狸更狡猾。我要是爲了這兩個敗類把自己給陷進去了,豈不是讓恥笑?他們害死我母親,害得我妹妹有家不能歸,想就這樣唬弄過去,門都沒有!你就看好了,我定會叫他們有苦也說不出來的。”
竇昭相信宋墨能做到。
她不由爲宋宜春和宋翰的未來默哀了片刻。
有小廝進來稟道:“世子爺,二爺已經搬到國公爺的樨香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