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八年的九月十五,又是一個月圓之夜。
天色已然寂寂,夕陽的餘輝漸漸落至地平線的盡頭,那幾片旖旎的紅雲卻經久不散,映成瑰麗的晚霞鋪陳在整個皇宮大殿,染得宮內那些怒放的茉莉和含苞的幽蘭若緋紅的輕雲。
滿園的綠樹繁花都披上了橘紅色的霞衣,金桔已然熟透,玲瓏地掛在樹梢,如一隻只滿月型的燈籠,與漸漸爬上樹梢的瓊華相映成趣。
宮內不曉得多少人徹夜不眠,無數的宮燈、明燭將庭院深深映得白晝一般,昔日的青磚甬道如今全鋪了紅氈,兩旁的樹木懸掛紅綢,重重殿宇、層層樓閣都是張燈結綵,五顏六色的帷幔在風中起伏,顯得前所未有的喜慶。
內務府總管薛公公親自督查,領着一隊小太監把將要舉行大典的正德殿、芷蘭宮都視察了一遍,指揮着手底下人連燈罩子後頭都拿雪白的絲帕抹了一把,看是否有些許的浮土落在上頭。
薛公公自己則忙着檢查高高搭起的禮臺上那些桐木闌干是否牢固、桌椅圍屏是否妥當,觀禮的使臣們起居之處是否寬敞舒適。
雖然早已佈置了多日,手下人也穩妥有度,薛公公依舊不容許有一絲疏漏,他親自視察,連一尊花瓶、一件飾物的搭配是否合宜,都做事無鉅細。
末了依舊不放心,傳了郭尚宮來見,命她再將明日歌舞奏樂的伶人們細心訓誡一遍,莫叫她們在外人面前丟了自家的臉。
郭尚宮頻頻應諾,顧不上與薛公公多做寒暄,便行了禮匆匆告辭:“送與孟昭儀的吉衣,本是早先試好的。方纔卻忽然打發人來說,因近日有些發福,腰身便顯得緊。奴婢還要先去瞧瞧,若有欠妥之處,還要命凌司正當場改過。”
孟昭儀母憑子貴,在後宮中揚眉吐氣,這段時日對着郭尚宮一直頤氣指使。
郭尚宮心知已然與這兩位昭儀娘娘結下了樑子,只求多跑些腿,換得相互間平安無事,不能耽誤了主子匡復大周的偉業。
今夜裡另有要緊事情去做,郭尚宮本就分身乏術,滿心厭惡孟昭儀半路尋自己滋事。昨日眼瞅着試好的衣裳,今日偏又瘦了半分,說出來任誰也不會相信。
偏是這莫須有的理由太過牽強,郭尚宮仍舊需要親自走這一趟,安撫好將要晉位的淑妃娘娘。
整個後宮就似走馬燈一般轉個不停,來來往往的宮人雖多,各人臉上都洋溢着喜氣,行走間也是秩序井然,顯得處處忙而不亂。
明日即將迎來西霞建國以來第一次太子冊封大典,這樣隆重又熱烈的場面自然令人期待。宮人們雖然忙碌了一段時日,也都得了上司的囑託,知道典禮過後,宮內肯定會大行賞賜,到無一人抱怨,處處想着盡善盡美。
紫霞宮和長春宮內,兩位昭儀娘娘明日晉位的冊封禮一同進行,自然也是夜不能寐。多少的繁文縟節需要一一走下過場,光預備明日需要穿戴的衣裳首飾,便滿滿堆了一炕。
徐昭儀素以淡然著稱,此時想想過往的歲月,也不由得撫摸着一品嫺妃那光滑如緞的宮衣,望着上頭栩栩如生的彩繡青鸞感慨萬千。
孟昭儀則是懷抱稚子,回想起生產時的九死一生,心裡百感交集。即便郭尚宮焦急地等在花廳,她依然閒適地抱着兒子,嘴裡輕輕哼唱着綿軟的小曲,寵溺地望着兒子烏溜溜的一雙黑眼睛,怎麼看都愛不釋手。
夜色漸深,相較於宮內銀燈紅燭的不夜天,御書房裡依然如往日一般端肅。不需要崇明帝爲明日的冊封禮操心,他正安下心來與陳如峻在御書房裡討論着明日每一個細節。
卷草彭牙的雞翅木大書案上,擺着錢唯真長子錢玟代父親寫來的奏章,趕在宮門落匙的前一刻送了進來。
錢玟亦是科舉出身,一筆文章花開錦繡。那上頭言辭哀切而又知理,說錢唯真今日晚間突發心悸,至寫這封奏摺時依然昏迷未醒,他與兄弟錢珏一直守在榻前。錢玟懇請崇明帝允諾錢唯真打從明日告假,在家修養一旬。
奏章的後頭,錢玟又替自己贅述了幾句:“臣身爲人子,不忍見老父病骨支離,恨不能以身待之。求陛下允臣三日假期,侍奉老父榻前,略盡綿薄之心,臣錢玟叩首百拜,上謝龍恩。”
崇明帝望着這封奏摺,如對着最拙劣的謊言,好似瞧到了錢氏父子串通一氣的醜顏。他笑着將打開的摺子遞到陳如峻手中:“姐夫瞧瞧,大約是想趁着明日宮裡忙碌,他父子要來個金蟬脫殼了吧?”
錢唯真私下會晤蘇暮寒與蘇光復,自然躲不過潛龍衛的暗探。若說此時錢唯真還有什麼顧忌,大約最牽掛的便是兒女的安全。
錢瑰落戶雲南,自以爲高枕無憂,其實時刻處在顧晨簫暗夜那些死士的監視之下。康南匯通錢莊的糾紛一日解決不了,她帶去的銀票便只能畫餅充飢,如今並不是一帆風順,而是內憂連着外困。
這一切崇明帝和陳如峻從夏鈺之那裡等到消息,錢唯真卻被矇在鼓裡。既有錢狐狸的“美名”,錢唯真很會鑽營,已然給女兒留了退路,他此時頻頻約見蘇暮寒和蘇光復,最有可能的便是與兒子的安危有關。
夏鈺之從周老爺子那裡取回的秘道圖,很好地解釋了蘇光復每次出入皇城都能做到人不知鬼不覺。
除卻握在夏老太君手裡的那條出城秘道,上頭所繪的還有別處兩條,都隱藏在絲毫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只不曉得蘇光復握在手裡的是哪一條。
崇明帝與陳如峻考慮再三,最有可能的便是錢唯真與千禧教達成什麼交易,明日會借千禧教將兒子趁亂送出城外,他拿着一旬的假期替兒子拖延時間。
錢唯真與劉本不同,劉本私通千禧教、教唆江留、窩藏福壽膏、妄圖殺害陳欣華這些罪名一一成立,只待幾日後便可下旨拿人。
錢唯真則不然,他所有的行動都在暗處,如今可以追究的只有他御下不嚴,沒有查覺到下屬貪墨的事實,不足以構成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