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九章 三窟

夜風瑟瑟,無端添了寥落。

錢唯真送走蘇光復,一個人立在黑魆魆的夜裡,凝望着大兒子錢玟居住的東跨院沉思了良久,終是不便此時驚動他的嬌妻幼子。轉而低聲吩咐阿誠,去西跨院將次子錢珏找來。

錢珏已然歇下,卻是望着外頭漆黑的夜色,無論如何不能入眠。

他掐算着時間,妻子與兒子此時應該已經到了草涼驛附近,再過得一兩日便能到達康南。

想起臨別時兒子嬌嬌軟軟的童音那樣動聽,自己還曾親口允諾去杭州接他回家,如今一家人只怕是十里長亭的一別便是永恆,此生再也無法得見。

錢珏將頭埋在柔軟的枕蓆間,貪婪地呼吸着,那上頭似乎還留有妻子青絲如瀑的芬芳。儘管曉得不該兒女情長,兩行清淚卻不受控制,順着他的面頰滑落,都流進了刺繡着並蒂海棠的硃紅色茜香枕內。

值夜的小廝披了衣隔着簾子輕輕呼喚:“二爺,醒一醒,老爺那邊有請。”

深更半夜的傳喚,若不是十萬火急,便是有着天大的壞消息。

錢珏激靈靈打個冷戰,霍然坐起身來。手指顫抖着去抓掛在衣架上的寢衣,卻因爲太過緊張,絲滑的藏藍色寢衣如枯萎的樹葉頹然飄落在地下,他衝外頭喝了聲:“進來與我更衣。”

心上只怕是妻兒有恙,錢珏一臉緊張地趕到錢唯真的外書房,見父親面上波瀾不驚,忐忑的心情才稍稍有了着落。

長子敦厚,次子玲瓏,行事上最像自己。有些事情錢唯真無法向長子託付,這才深夜傳喚錢珏,與他秉燭夜談。

待聽得父親輕描淡寫地述說,已然有法子送自己兄弟出京,錢珏心間瞬時閃過喜悅,只是那一剎那的歡喜陡然間便被悲傷湮沒。

有着任過京官的履歷,又在地方上歷練了多年,錢珏看問題的眼光已然精準獨到。打從知道自己回京述職便是精心設下的圈套,錢珏對自己的性命以及錢家的未來其實已然渺茫。

父親手中有多少資本、多少人脈,他大體也可理清。

忽然間冒出來的辦法,若不是做了重大犧牲,便是壯士斷腕的決絕。

錢珏眼眸間蔓延的哀傷如水,也漸漸打溼錢唯真的心田。有那麼一刻,錢唯真悔不當初,官職夠大即可、錢財夠用即可,都是自己人心不足。

憑着貪墨賺下巨資,更不想在崇明帝面前低頭,如今卻換得一家人骨肉離散的場面,當真得不償失。

世間沒有後悔藥可吃,明知已然是錯,卻還要一條路走到頭。

兒子不捨得留自己赴死,是他的孝順。自己送他一家人團聚,更送出錢府未來的希望,那是自己的慈愛。

錢唯真拼力忍住心間的悽楚,笑得如沐春風,將他與蘇光復及蘇暮寒的交易和盤托出。他鄭重地告訴錢珏:“你兄長雖然碌碌,卻是仁厚之人。日後你們兩兄弟互相輔佐,須牢記血濃於水,千萬不要爲着虛名起了內鬥,那纔是壞了錢家的根本。”

想到可以與妻兒團聚,錢珏自然高興。卻要撇下老父獨自在京,應付那些就要來到的暴風驟雨,委實不是他的心願。錢珏真想將一個人分成兩半,全了忠孝仁義,更顧了兒女私情。

他眼含熱淚,抓着錢唯真的手問道:“我們都離了京,父親如何能獨善其身?此種情形,要兒子如何能走得放心?”

錢唯真卻滿足地嘆了一口氣,笑道:“這便是最好的局面。崇明帝想將錢家一網打盡,卻不料我的子女盡數送出,獨留下我老頭子一人。”

見兒子面有不忍,錢唯真大笑道:“你父親早年間便有個錢狐狸的名聲,狡兔尚且三窟,何況我哉?不要將事情想像的那麼壞。”

吩咐錢珏及早準備出行事宜,錢唯真又拉着兒子,絮絮叨叨囑咐了許多事體,錢珏忍着眼淚一一點頭,將父親的交待都記在心裡。

錢府裡風雨飄搖,在做最後的掙扎,宮內依然是紅燭高照,笙歌曼舞。

這一夜楚皇后安排了晚宴,請君妃娘娘聽了吉慶班的幾摺子戲,又約着她在超然閣觀燈。兩人彼此有意親近,不覺談性漸濃,因是天色漸晚,楚撥亂反正便遣人給崇明帝傳話,請他自己早早安歇。

崇明帝本想待在御書房裡多瞧幾份奏摺,又想着自打徐昭儀昭雪,事情過去了許久,自己還未曾撫慰兩句,未免令她寒心。

今日楚皇后親自宴客,無須徐昭儀相陪,她有片刻閒暇的功夫,便要玄霜擺架紫霞宮,去尋徐昭儀說會兒話。

郭尚宮當日叫破徐、孟二位昭儀份位或許有變,這話一直存在徐昭儀心裡,更恨透了這陰毒的行徑。

郭尚宮一日不除,那些個惡勢力只怕依舊會危及兒子的性命。徐昭儀自凌司正那裡得來口供,心裡頭已然雪亮。只苦於尋不到由頭向崇明帝訴說,又不能公然指責楚皇后打理的後宮出了漏洞,一顆心當真百轉千回,夜夜不得安寢。

瞧着崇明帝深夜來訪,徐昭儀又驚又喜,接了帝王進來,自然見機行事。

曉得崇明帝愛棋,徐昭儀親手捧出珍藏的那幅黑白墨玉棋子擺上炕桌,又命人焚香烹茶助興,陪着崇明帝專心弈棋。

徐昭儀的棋藝得過崇明帝的指點,她曉得自己音律不精,更不想落得以色侍君的名聲,便投其所好,自己私下裡對着棋局苦研。數年間捨得下功夫,棋藝竟然出神入化,大增了功力。

兩人各執一方,在棋盤上經緯縱橫,殺得難分難解。徐昭儀拼盡全力,崇明帝卻依舊遊刃有餘。雙方對弈三局,徐昭儀一平兩負,都以區區三子認輸,心裡有幾分滿意。

崇明帝久不來紫霞宮,查覺徐昭儀棋藝越發長進,真心讚了幾句。瞧着天色不早,想着楚皇后並未回宮,便想回御書房再去批閱些奏摺。

卻見徐昭儀眼風微微一掃,將殿內諸人屏退,輕輕跪在崇明帝腳下:“陛下,臣妾有下情稟報,還請陛下爲臣妾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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