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何時,在宮裡頭當差都要笑臉相對,私底下掉淚本是大忌,便是紅豆這般有些身份的宮女也不敢大意。
聽得流蘇的呵斥,她回過神來,忙忙拿帕子去掩流蘇的口,小聲央告道:“姐姐噤聲,妹妹一直都記得你這個人情。”
紅豆眉心有粒美人痣,生得聰明伶俐,此刻因爲着急,眉心緊緊糾結在了一起,那粒美人痣越發鮮豔欲滴。
仗着平日嘴甜乖巧,往昔又替流蘇辦過幾回事,兩人私下還算和睦,紅豆一疊聲地喚着姐姐,輕輕搖晃她的衣袖。
流蘇謹記着蘇暮寒的吩咐:宮內行走如履薄冰,一定要記得冤家宜解不宜結。想着璨薇宮內如今在慕容薇面前已然不是自己一枝獨秀,卻要與瓔珞平分秋色,她更不願意與紅豆爲敵,憑白將她推到自己對立面上。
能拉攏的人便要拉攏,何況是紅豆這般在宮裡小有地位的女子。
當下憐惜地將紅豆散落在額前的髮絲替她抿到耳後,流蘇攬着她的臂膀,溫柔的點上她眉心的朱痣,話語從裡到外透着親切:“瞧你多心的樣子,我還有差事未完,你還不快去我房裡躲一躲,回頭我替你將眼睛敷一敷。”
紅豆的眼睛若是細看,便能瞧出有哭過的痕跡。她與香雪同住,比不得流蘇與瓔珞這般的大宮女,一人一間廂房獨處。
若回自己房中補妝,的確有些不便。紅豆曉得這是流蘇有意替自己遮掩,便淺淺曲膝行了一禮,感激地點着頭應允。
瞅着流蘇想要往外挪步,紅豆卻又不放心地囑咐:“姐姐還有什麼差事?千萬早些回房裡來,莫叫紅豆久等。”
指一指廊下掛着的雪色鸚鵡,紅豆圓如滿月的嫩顏如被風吹皺的春水,頗有些意難平的樣子:“這位祖宗還未餵飽,生怕畜生也會一狀告到人前。”
流蘇撲哧一笑,小心地拿帕子在她眼上印了兩下,這才答道:“不過是去小廚房傳話,我去去就回,你先走一步。”
拿了流蘇手上的鑰匙,紅豆點點頭,生怕被旁人發現,也不走那條抄手遊廊,只低着頭垂着眼瞼沿着花間的小徑往流蘇的房間走去。
流蘇去小廚房傳了慕容薇的話,想着要籠絡紅豆,又問秋香要了兩隻剛剛煮熟的雞蛋,只說自己用來敷面。
秋香曉得這些有身份的宮人平日講究,愛拿煮熟的雞蛋拿帕子包了,裡頭再擱枚花佃或是戒指之類的銀器,用來滾動着敷面,據說可以美容養顏。
當下不敢怠慢,吩咐人趕緊將兩隻紅皮大雞蛋煮上。就着等待的功夫,豔羨地瞅着流蘇臉上、手上吹彈可破的肌膚,秋香真誠地讚道:“流蘇姑娘麗質天生,當真令人羨慕,若有什麼好法子養顏,閒暇時也教導我們幾句。”
流蘇心裡得意,面上卻是矜持的笑意:“姐姐說笑了,咱們做奴婢的,能有什麼好法子。不過都是宮裡頭從前傳下來的舊方子,您大可照着試試。”
小廚房雖然收拾得纖塵不染,流蘇卻依舊怕有煙火氣薰染了自己的肌膚,只站着與秋香說話,離得那些鍋碗竈臺遠遠。
瞅着秋香拿手巾包了雞蛋,流蘇趕緊捧在手裡,匆匆告辭離去。
眼望流蘇的背影,秋香沉吟一笑,不復方纔獻媚的模樣。她將面色一肅,親手挑撿着桂圓,去熬慕容薇要的紅豆羹。
流蘇捧着雞蛋回到自己房裡,果然見紅豆乖乖坐在妝臺前等她。
片刻的功夫,紅豆已然淨過面,正拿帕子沾了茶水,小心地揉按眼角。瞧着雖比方纔差些,眼圈的紅腫卻是掩飾不去。
流蘇頗能體查旁人的心意,打開帕子取出還滾燙的雞蛋,麻利地剝去外皮,替紅豆仔細地在眼睛上滾來滾去。
雞蛋消腫,又能撫平痕跡。流蘇手法輕盈嫺熟,輕柔地幾個來回間,紅豆的眼睛已然消了好些哭過的痕跡。眼瞅着差不多,流蘇纔將雞蛋丟棄,又在水裡兌了些玫瑰露,替她擰了手巾拭面。
從妝臺上白瓷鏤花的小圓鉢裡挑了些上好的香膏,替紅豆塗在臉上,瞅着小姑娘依舊嬌顏如花,流蘇這才笑道:“好了,如今該說一說方纔爲何落淚了。”
紅豆輕咬着下脣,幽怨地嘆了口氣,更有些不好意思:“不瞞姐姐,方纔到沒說謊,果真瞧着天上一對雲雀比翼,振翅越飛越高。”
雲雀高飛,直衝雲宵。紅豆恍然間,便有些羨慕與嫉妒。
外頭的世界海闊天空,任它們自由飛翔,自己卻要守着這四角合圍的宮牆,走不出方寸的田地,還要整日瞧主子們的眼色行事。
紅豆扣籠自傷,一時只覺庭院深深,自己也似是那隻籠裡的白鸚鵡。
一樣的被困籠中,白鸚鵡卻有粒粒珍饈,還要自己費心侍候。靜心想來,自己連那一隻觀賞的鳥雀都不如。
紅豆自怨自艾,方纔不覺聽了手下活計,只顧望着天空發呆。
畢竟年紀小,紅豆不懂得遮掩。這般平平敘來,依舊坦露了內心深處的渴求。話雖清淺,卻含着濃濃的不甘之意。
流蘇恍然記起,紅豆小自己兩歲,已然滿了十三。豆蔻年華的少女,大約心中總有些最美好的遐想,又有幾個願意孤獨一生老死宮牆?
紅豆的想法暗合她的心意,流蘇心中一動,卻是裝做深以爲然,贊同地嘆了一聲:“妹妹說得在理,連姐姐都忍不住傷心。外頭人只曉得咱們錦衣玉食,過得神仙日子,誰能想到宮裡頭的淒涼。”
紅豆認真地擡起頭來,望着流蘇的眼睛羨慕道:“姐姐卻與我們不同,莫說如今在公主眼前的體面,若是日後公主下嫁,兩位姐姐自然便隨着她出宮。苦的只是我們這些去留兩難的人,還不知將來如何打算。”
眼望着窗外一叢婆娑的柳枝扶疏,紅豆隨手扯了幾片葉子揉搓着,認真嘆道:“說起來,我到有幾分羨慕香雪的不知愁爲何物。大約我與她不同,做不了盡責的奴婢,竟是多愁善感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