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我們相見太晚了。"
這就是丁靈琳對郭定說的最後一句話,也是她唯一能說的一句話,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人說過這句話,也不知有多少人聽過。可是除非你真的說過,真的聽過,你絕對無法想象說這句話時有多少辛酸,多少痛苦。
看着丁靈琳頭也不回地走出去;郭定只覺得整個人都似已變成空的,空蕩蕩的,飄入冷而潮溼的陰霾中,又空蕩蕩的,沉入萬劫不復的深淵裡。
嚴冬中難得一見的陽光、剛從東方升起,照入了陰暗的斗室。
可是對郭定來說,這屋子裡已只剩下一片無際的寒冷和黑暗。
他知道自己一生中,已永遠不會再有陽光和溫暖,因爲她這一去,是必定永遠再也不會回來的了。他知道自己永遠再也見不到她。
女人要對付男人,顯然有很多法子,但是她要去對付的人,卻實在太危險,太可怕。
何況,就算她真的能對付他們,她自己也絕不會再活着回來。
因爲她本就決心去求死的。
她刺了葉開一刀,她的痛苦和悔恨,已只有"死"才能解脫。
她早已決心以"死"來贖罪。
現在玉簫和呂迪是不是已經在鴻賓客棧裡等着她,等着將她宰割?
像他們那樣的男人,要對付一個女人,也有很多法子的。
他們會用出什麼樣的法子來?
想到玉簫的醜惡,呂迪的冷酷,郭定已不敢再想下去。
寒冬中的陽光,永遠是輕柔溫暖的,就像是情人的撫摸。
陽光恰巧貼在他臉上,他的淚已流下來。
正午,鴻賓客棧。
丁靈琳走進去的時候,陽光已照在外面那綠色的金字招牌上。
她身上並沒有戴着她的奪命金鈴,也沒有帶任何武器。
今天她準備要用的武器,是她的決心,她的勇氣,她的智慧與美麗。
她對自己充滿了自信。
世上也不知有多少男人,是死在女人這種武器下的。
她的確是個非常美麗的女人,而且今天又刻意打扮過。
看見她走進去,男人的眼睛裡都不禁露出愛慕和慾望。
只有那善良的老掌櫃,卻顯得有些憂慮擔心,彷彿已看出今天必將有災禍降到這年輕的女孩子身上"最近他看見的兇殺和禍事已大多。丁靈琳一進門,他就從櫃檯裡迎出來,勉強作出笑臉,間道:"是不是丁姑娘?""是的。"
"了姑娘,你的兩位客人,已經在後院裡等着。"玉簫和呂迪居然真的全部來了。
丁靈琳忽然發覺自己的心在跳,跳得很快。
雖然她已下了必死的決心,但卻還是不能不緊張。
她當然也知道這兩個人的危險和可怕。
"來的只有兩個人?"
老掌櫃點點頭,忽然壓低聲音,道:"姑娘若是沒什麼要緊的事,不如還是回去吧。"丁靈琳笑了笑,道:"你明知是我約他們來的,爲什麼要我回去!"老掌櫃遲疑着:"因爲……"
他終於還是沒有說出心裡的憂慮和恐懼,只不過輕輕地嘆了口氣。丁靈琳已微笑着走進去,心裡卻並不是不知道這老人的好意。
可是她已沒有第二條路走,就算明知在裡面等着她的是毒蛇惡鬼,她也非去不可。
後院裡剛打掃過,廳堂已打掃乾淨,地上光禿禿的,顯得更荒寒冷落。
"那兩位客人就在廳裡。"帶路的夥計說過這句話,立刻就悄俏退出院子。
他顯然已看出今天這約會並不是好玩的。
客廳的門開着,裡面並無人聲,王簫道人和呂迪都不是喜歡說話的人,更不喜歡笑。
他們笑的時候,通常都只因爲他們要殺的人,已死在他們面前。
丁靈琳深深地吸了口氣,臉上露出最甜蜜的笑容,用最優雅的姿態走進去。
在裡面等着他的,果然正是玉簫道人和呂迪。
這屋子裡也只有陽光,但無論誰只要一走進來,都立刻會覺得自己好像是走人了個冰窖裡。
玉簫道人就坐在迎門的一張椅子上,他要坐下來,選的永遠都是最舒服的一張倚子。
他的服飾還是那麼華麗,看來還是那麼趾高氣揚,不可一世。
屋子裡雖然另外還有一個人,他卻好像不知道。
他根本就從未將任何人看在眼裡。
呂迪卻在看着他,臉上的表情,就好像一個漠不關心的遊人,正站在獸欄裡,看着一條已垂老的獅子在籠中向他耀武揚威一樣。
他蒼白的臉上,帶着種冷漠輕蔑的不屑之色,因爲他知道這條獅子的皮毛雖華麗,但是牙己鈍,爪已禿,已根本無法威脅他。
他的神色冷漠,裝束簡樸,屋子裡雖然還有同樣舒服的椅子,他卻寧願站着。
丁靈琳站在門口,看着他們,笑得更甜蜜。這兩個正是極鮮明強烈的對比,她第一眼看見他們,就知道他們絕不能和平共處的。
"我姓丁。"她微笑着走進門:"叫丁靈琳。"
玉蕭道人冷冷道:"我認得你。"
丁靈琳道:"你們兩位彼此也認得?"
玉簫道人做然道:"他應該知道我是誰。"他的手在輕撫着他的白玉簫:"他應該認得這管簫。"丁靈琳笑了:"是不是每個人都應該認得這管簫?否則就該死?"她用眼角瞟着呂迪,呂迪臉上完全沒有表情。
他顯然並不是個容易被打動的人。
丁靈琳眼珠子轉了轉,嫣然道:"我實在想不到呂公子也會來的,我……"呂迪忽然打斷了她的話,淡淡道:"你應該想得到。"丁靈琳道:"爲什麼?"
呂迪道:"上官金虹留下來的寶藏和秘笈,本就很令人動心。"丁靈琳道:"呂公子也動了心?"
呂迪道:"我也是人。"
丁靈琳道:"只可惜那寶藏和秘笈的地點,呂公子也絕不會知道的。"呂迪承認。
丁靈琳的眼睛發着光,道:"但我卻知道,只有我知道。"呂迪道:"哦?"
丁靈琳道:"這秘密我本不願說出來的,但現在卻已不能不說。"呂迪道:"爲什麼?"
丁靈琳嘆了口氣,笑得彷彿已有點淒涼:"因爲現在葉開已死了,就憑我一個人的力量,是絕對沒法子得到那寶藏的。"昌迫道:"所以你找我們來?"
丁靈琳點點頭:"我算來算去,天下的英雄豪傑,絕沒有任何人能比得上兩位。"呂迪只不過在聽着,玉簫卻在冷笑。
丁靈琳道:"今天我請兩位來,就爲了要將這秘密告訴兩位,因爲…"呂迪突然又打斷了她的話:"你不必告訴找。"丁靈琳怔了怔道:"爲什麼?"
呂迪淡淡道:"因爲我已不想知道。"
丁靈琳怔住,笑容似已僵硬。
呂迪道:"但我卻知道一件事。"
丁靈琳忍不住問:"什麼事?"
呂迪道:"假如有兩個人同時知道這秘密,能活着走出去的,就必定只有一個。"、丁靈琳卻已笑不出了。
呂迪卻笑了笑道:"那寶藏雖今人動心,但我卻不想爲了它和東海玉簫拼命。"玉簫道人忽然也笑了笑,道:"看來你是個聰明人。"呂迪道:"道長也已明白了她的意思?"
玉簫道人道:"她不如你聰明。"
呂迪道:"可是她也不太笨,而且很美。"
玉簫道人道:"她總是喜歡自作聰明,我一向不喜歡自作聰明的女人。"呂迪微笑道:"世上的女人,又有幾個不喜歡自作聰明?"玉簫道人目光釘子般的盯在他臉上,冷冷道:"你究竟想說什麼?"呂迪淡淡道:"我只不過在提醒道長,像她這樣的女人,世上並不多。"玉簫道人不由自主看了丁靈琳兩眼,眼睛裡也不禁露出讚賞之色,忽然嘆了口氣,喃喃道:"可惜、實在可惜。"呂迪道:"可惜?"
王簫道人道:"一柄劍若已有了缺口,你看不看得出?"呂迪點點頭。
玉簫道人道:"這女人已有缺口。"
呂迪道:"你看得出?"
他當然明白玉簫道人的意思,丁靈琳和葉開的關係,早已不是秘密。
玉簫道人:"我若看不出,她上次落在我手裡,我已不會放過她。"呂迪也曾聽說,郭嵩陽從不用有缺口的劍,玉簫從不用有過男人的女人。
他看着玉簫道人,不再開口,眼睛裡又露出種譏諷的笑意。
玉簫道人道:"你還不懂?"
呂迪道:"我只不過在奇怪。"
呂迪道:"奇怪你爲什麼選這張椅子坐下來??王簫道入道:"你應該看得出,這地方只有這張椅子最好。"呂迪淡淡道:"我看得出,可是我也知道,這椅子以前一定也有人人坐過。"他忽然結束了這次談話,忽然從丁靈琳身旁大步走了出去。
丁靈琳的心在往下沉,血也往下沉,全身都已冰冷。
王簫道人正在看着她,從頭看到腳,又從腳尖再慢慢地看到她的眼睛。
他的目光似已穿透了她的衣服。
丁靈琳只覺得自己就好像是完全赤裸着的。
她並不是沒有給男人看過,但現在她卻是受不了,突然轉身,想衝出去。
她並不怕死,可是也知道,這世上還有些遠比死更可怕的事。
誰知她剛轉身,玉簫道人已到了她面前,揹負着雙手,擋住了她的去路,還是用同樣的眼色在看着她。
丁靈琳握着雙拳,一步步後退,退到他剛纔坐的那張椅子上坐下,忽然道:"我……我知道你絕不會碰我的。"玉蕭道人道:"哦?丁靈琳道:"我的確已有了缺口,而且還是很大的缺口。"玉簫道人笑了,微笑着道:"我本來以爲你已長大了,因爲你今天要來做的,本是大人做的事,現在我才知道你實在還是個孩子。"丁靈琳從不肯承認自己是個孩子,尤其在葉開面前更不肯。
但現在她卻只有承認。
玉簫道人悠悠道:"你知不知道,孩子要做大人的事,總是危險得很。"丁靈琳鼓起勇氣,道:"我卻看不出現在有什麼危險。"玉簫道人道:"本來我的確從不碰已有過男人的女人,對你卻可以破例一次。、丁靈琳已不能動,從腳尖到指尖都已不能動,連頭都不能動。玉簫道人看着她的臉色已變了。丁靈琳只覺得他的眼睛裡彷彿忽然有了種奇異的吸引力,吸引住她的目光,將她的整個人都吸住。她想掙扎,想逃避,卻只能癡癡地坐在那裡,看着他。他的眼睛裡彷彿在閃動着碧光,就像是忽然亮起了一點鬼火。了靈琳看着這雙眼睛,終於完全想起了上次的事。"……去殺葉開!拿這把刀去殺葉開。"這次他要她做的事,是不是比上一次更可怕?
她已用盡了全身力氣掙扎,冷汗已溼透了她的衣服,但她卻還擺不脫。
玉簫道人眼中的那點鬼火,似已將她最後的一分力氣都燃盡。
她已只有服從。
無論玉簫道人叫她做什麼,她都已完全無法反抗。
就在這時,突聽"砰"的一聲,門突然被撞開,一個人標槍般站在門外。
玉簫道人一驚,回身怒喝:"什麼人?"
"嵩陽郭定。"
郭定畢竟還是及時趕來了。
他怎麼能來的?是誰解開了他的穴道?
是上官小仙?還是呂迪?
他們當然知道,只要郭定一到這裡,他和玉簫道人之間就必定只有一個能活着走出去。
陽光乍現,又沉沒在陰雲裡,酷寒又征服了大地。
冷風如刀。
郭定和玉簫道人就站在這刀鋒般的冷風裡,兩個人心裡也都明白,他們之間必定要有一個倒下去。
無論誰要走出這院子,都只有一條路——從對方的屍體上走過。
郭定的劍已在手。
劍是黝黑的,暗無光華,卻帶着種比寒風更凜冽的殺氣。
這柄劍就像是他的人一樣。
玉簫卻瑩白圓潤。
這兩個人恰巧也是個極強烈鮮明的對比。
郭定凝視着他手裡的玉簫,一直在儘量避免接觸到他的眼睛。
王簫道人眼裡的怒火又亮起,忽然問道:"你是郭嵩陽的後人?"郭定道:"是。"
玉簫道人道:"二十年前,我已有心和郭嵩陽一較高低,只可惜他死了。"郭定道:"我還活着。"
王簫道人冷笑道:"你算什麼東西?嵩陽鐵劍,在兵器譜中排名第四,你手裡的劍卻連一文都不值。"郭定道:"哦?"
玉簫道人道:"你根本不配用這柄劍的。"
郭定閉上了嘴。
他也一直勉強控制着自己的怒氣。
憤怒有時雖然也是種力量,但在與高手相爭時,卻如毒藥般指令人致命。
玉簫道人盯着他,徐徐道:"據說你也是葉開的朋友。"郭定承認。
玉簫道人道:"你們是種什麼樣的朋友?"
郭定道:"朋友就是朋友,真正的朋友只有一種。"玉簫道人道:"但你們這種朋友卻好像很特別。"郭定道:"哦?"
玉簫道人冷冷道:"葉開死了後,你居然立刻就準備接收他的女人,像你這種朋友,豈非少見得很。"郭定突然覺得一陣怒火上涌,忍不住擡起了頭。
玉簫道人的眼睛正在等着他。
他的目光立刻被吸住,就像是鐵釘遇到了磁石一樣。
丁靈琳一直坐在椅子上,喘息着,直到此時才走到門口。
她看見了玉簫道人的眼睛,也看見了郭定的眼睛。
她的心立刻又沉下。
玉簫道人眼中的鬼火,遲早也必定會將郭定全身的力量燃盡。
她絕不能眼看着郭定跟她一樣往下沉,沉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怎奈她卻偏偏只有看着。
現在她絕不能提醒郭定,郭定若是分心,死得必定更快。
風更冷,陰雲中彷彿又有雪花飄落。
雪落下的時候,血很可能也已濺出。
當然是郭定的血。他本不必和玉簫道人拼命的,他本來可以活得很好,很快樂。
現在他爲什麼會變成這樣子?
丁靈琳知道,只有她知道。
——還沒有享受到愛情的甜蜜,卻已嚐盡了愛情的痛苦。
上天對他豈非不公平?
丁靈琳的淚己將落,還未落,突聽玉簫道人道:"拋下你的劍,跪下。"他的聲音裡,也彷彿帶着種奇異的力量,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力量。
郭定握劍的手已不再穩定,整個人都似已在發抖。
玉簫道人慢慢道:"你何必再掙扎?何必再受苦?只要你一鬆手,所有的痛苦就完全過去了。"死人當然不會再有痛苦。
只要一鬆手,就立刻可以解脫。
這實在太容易。
郭定握劍的手背上,青筋剛剛消失,力量也剛剛消失。
他的手正漸漸在放鬆……
這一戰已將過去,他已不必再出手。
多年來他從未曾與人近身肉搏,他已學會了更容易的法子,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將對方擊倒。
這使他變得更驕傲,也變懶了。
他已走慣了近路,可是這次他終於走錯了一步。
近路絕不是正路。
郭定手裡的劍似已將落下,突又握緊,劍光一閃,飛擊而未。
嵩陽鐵劍的劍法,本不是以變化花俏見長的。
郭定的劍法也一樣。
沒有把握時,他絕不出手,只要一劍刺出,就必定要有效。
簡單,迅速,確實,有效。
這正是"嵩陽鐵劍"劍法的精華所在。
所以這一劍並沒有刺向玉簫道人咽喉,胸膛的面積,遠比咽喉大得多。
目標的面積越大,越不容易失手。
高手相爭,只要有一點錯誤,就必定是致命的錯誤。
玉簫道人己將全部精神力量,都集中在他的眼睛上,自以爲已控制了全局。
只可惜眼睛並不是武器。
無論多可怕的眼睛,也絕對無法抵擋住這雷霆閃電般的一劍。
他揮手揚起白玉簫時,劍鋒已從他簫下穿過,刺入了他的胸膛。
雪花開始飄落,血也已濺出。
但卻不是郭定的血——玉簫道人胸膛裡濺出的血,也同樣是鮮紅的。
他的臉立刻扭曲,眼睛凸出,但眼中的鬼火卻已滅了。
他還沒有倒下去,一雙凸出的眼睛,還在狠狠地瞪着郭定,忽然哼聲道:"你叫郭定?"郭定點點頭,道:"鎮定的定!"
玉簫道人長嘆道:"你果然鎮定,我卻看輕了你。"郭定道:"我卻沒有看輕你,我早已計劃好對付你的法子。,玉簫道人慘笑道:"你用的法子很不錯。"郭定道:"你用的法子卻錯了。"玉簫道人道:"哦?"
郭定道:"以你的武功,本不必用這種邪魔外道的法子來對付我。"玉簫道人一雙眼睛空蕩蕩凝視着遠方,慢慢道:"我本來的確不必用的,只不過一個人若是已學會了容易的法子求勝,就不願再費力了……"他說得很慢,聲音裡也充滿了悔恨。
直到現在他才明白,勝利是絕沒有僥倖的,你要得勝,就一定要付出代價。
郭定也不停地嘆息。
玉簫道人忽然嘶聲大呼:"拔出你的劍,讓我躺下去,讓我死。"劍鋒還留在他的胸膛裡。
他已開始不停地咳嗽,喘息。
若是不拔出這柄劍來,也許他還可以多話片刻,但現在他只求速死。
郭定道:"你……你還有什麼話要留下來?"
玉簫道人道:"沒有,一個字也沒有。"
郭定嘆道:"好,你放心死吧,我一定會安排你的後事。"他終於拔出了他的劍。
拔劍時,他手肘向後撤,胸膛前就不免要露出空門。
突然間,"叮"的一響。白玉簫裡突然有三點寒星暴射而出,釘入了他的胸膛。
郭定競被打得仰面跌倒。
玉簫道人卻還站着,喘息着,咯咯地笑道:"現在我可以放心死了,因爲我知道你一定會跟着來的。"他終於倒下去,倒在他自己的血泊中。
雪花正一片片落下來,落在他慘白的臉上……
"鴻福當頭,賓至如歸。"
鴻賓客棧的大門外,已貼起了春聯,準備過年了。
今夜就已是除夕。
有家的客人和夥計,都已趕回家去,生意興隆的客棧,忽然變得冷清清的。
廚房裡卻在忙着,因爲老掌櫃的家就在這客棧裡,還有幾個單身的夥計,也準備留下來吃年夜飯,吃完了再好好賭一場。
風中充滿了烤雞燒肉的香氣,一陣陣吹到後院。
後院的廂房裡,已燃起了燈。
只有久已習慣於流浪的浪子們,才知道留在逆旅中過年的滋味。
丁靈琳正坐在孤燈下,看着牀上的郭定。
郭定發亮的眼睛已閉起,臉是死灰色的,若不是還有一點微弱的呼吸,看來已無異死人。
他還沒有死,可是他還能活多久呢?
現在他還能活着,只因爲玉簫道人的暗器上居然沒有毒。
白玉永遠是純潔尊貴的。
玉簫道人的人雖然已變,他的白玉簫沒有變。
他總算還是爲自己保留了一點乾淨地,他畢竟還是個值得驕傲的人。
可是暗器發出時,兩人的距離實在太近,那三枝白玉釘,幾乎已打斷了郭定的心脈。
他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個奇蹟。
丁靈琳就這麼樣坐在牀頭,已不知坐了多久;臉上的淚痕溼了又幹,幹了又溼。
外面忽然響起了敲門聲。
"誰?"
敲門的是個年輕的夥計,勉強帶着笑,道,"我們掌櫃的特地叫我來請姑娘,到前面來吃年夜飯。""吃年夜飯?、丁靈琳心裡驀地一驚:"今天已經是除夕?"夥計點點頭。
看着這個連過年都已忘了的年輕女人,他心裡也不禁覺得很同情,很難受。
丁靈琳癡癡地坐在那裡,既沒有說話,心裡也不知在想什麼。
夥計又問她兩遍,她卻已聽不見。
黯淡的孤燈,垂死的病人,你若是她,你還有沒有心去吃人家的年夜飯?
夥計輕輕地嘆息一聲,慢慢地關上門)退了出去、心裡覺得酸酸的。
一個如此年輕,如此美麗的女孩子)遭遇爲什麼會如此可憐?
"又過年了……又是一年。"
從丁靈琳有記憶時開始,過年的時候,總是充滿了歡樂的。
從初一到十五,接連着半個月、誰也不許生氣,更不許說不吉祥這本就是個吉祥的日子,可是今年呢?
外面忽然響起了一陣震耳的爆竹聲。
爆竹一聲除舊,桃符萬點更新一一舊的一年已過去,新年中總有新希望的。
可是她還有什麼希望?
爆竹聲驚醒了郭定,他忽然張開眼睛,彷彿想問:"這是什麼聲音?"只可惜他的嘴脣雖在動,卻說不出一個字。
丁靈琳明白他的意思、勉強露出笑臉,道:"明天就過年了,外面有人在放鞭炮。"——又是一年,總算又過了一年。
郭定凝視着窗外的黑暗;希望還能看到太陽升起,可是就算看見叉如何?
他忽然開始不停地咳嗽。
丁靈琳柔聲道:"你想不想喝碗熱湯?今天晚上他們一定給你燉了雞湯。"郭定用力搖頭。
丁靈琳道:"你想要什麼?"
郭定看着她,終於說出三個字:"你走吧。"
丁靈琳道:"你……你要我走?"
郭定笑了笑、笑得很淒涼:"我知道我已不行了,你不必再陪着我。"丁靈琳用力握住他的手:"我一定要陪着你,看着你好起來,我知道你一定可以話下去。"郭定又搖了搖頭,閉上眼睛。
一個人若連自已都已對自己的生命失去信心,還有誰能救他?
丁靈琳咬着嘴脣,忍着眼淚道:"你若真的覺得自己要死了,你就對不起我。""爲什麼?"
"因爲……因爲我已準備嫁給你。"丁靈琳柔聲道:"難道你要我做寡婦?"郭定蒼白的臉上,突然有了紅暈:"真的?"
"當然是真的。"丁靈琳又下了決心:"我們隨時都可以成親。"只要能讓郭定活下去,無論要她做什麼,她都是心甘情願的。""明天就是個吉祥的日子,我們已不必再等。""可是我……"
"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
老掌櫃坐在櫃檯裡,臉上已帶着幾分酒意。
這櫃檯他已坐了二十年,看來還得繼續坐下去,看着人來人往。
各式各樣的人,各式各樣的悲歡離合,生老病死。
他看得實在太多,每當酒後,他心裡總會有說不出的厭倦之意。
所以他現在情願一個人坐在這裡。
他沒有想到丁靈琳會來,忍不住試探着問:"姑娘還沒有睡?病人是不是已好了些?"丁靈琳勉強笑了笑,忽然道:"明天你能不能替我辦十幾桌酒?""明天?明天是大年初一,恐怕……"
"一定要明天,"丁靈琳笑得很淒涼,"再遲,恐怕就來不及了。"老掌櫃遲疑着:"姑娘要請人喝春酒?"
"不是春酒,是喜酒。"
老掌櫃睜大了眼睛,"喜酒!難道姑娘你明天就要成親?"丁靈琳垂下頭,又點點頭。
老掌櫃笑了,立刻也點點頭,道:"沖沖喜也好,病人一沖喜,病馬上就會好的。"丁靈琳本就知道他絕不會明白,卻也不想解釋:"所以我希望這喜事能辦得熱鬧些,越熱鬧越好。"老掌櫃的精神已振作,最近兇殺不樣的事他已看得大多,他也希望能沾些喜氣:"行,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明天晚上行不?"
老掌櫃拍着胸:"準定就是明天晚上。"
自從認得葉開那一天開始,丁靈琳就從來沒想到自己還會嫁給別人。
可是明天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