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忽然想起當年那場大戰結束時,爲了徹底消滅神族,我下令將所有不願歸順的神族聚集在赤峰谷中,統一將他們的原羽砍斷。十天十夜,神族俘虜們悽慘的喊叫聲迴盪在整個委羽山上,蓋過了怒吼的北風,流出的血淚染紅了整個山谷。

委羽山、赤峰谷,由此得名。

雖然沒有動用過禁術,但我做過太多殘忍的事。

我讓星臨和他的愛人天各一方,所以獨自孤寂的度過了千萬年。

我剝除了無數神族的原羽,所以有一天也要經受這樣的痛苦。

但很多事情,在抉擇之時,似乎永遠只有一條道路能夠通向生存或者勝利。

神說,寬恕與忍耐才能得到救贖。

但神的時代早已結束。

我已經錯過了被拯救的機會,所以只能沿着自己選擇的道路一直向前。

不是不想回頭,而是已經不能夠。

“想好沒有?”夙蘭又在耳邊輕聲詢問,“星主,您想好沒有?”

“好,我……告訴……你,”我斷斷續續道,“你們……先……放開……”

“您終於想通了。”夙蘭愉悅的笑起來,“既然這樣,那——謹遵您的命令。”

他回頭向其他幾個魔族吩咐:“你們放開吧。……不用擔心,他現在連動一動都困難,更沒有那個逃走的力氣。”

其他幾個魔族彷彿對他言聽計從,話音剛落,原本制住我手腳的魔族就相繼退開,回到牀下站定,只剩夙蘭仍是坐在牀邊,饒有興致的看我試了幾次才慢慢重新坐起來。

我閉眼平復着自己的呼吸。

又等了一會兒,夙蘭道:“星主,可以說了麼?我們的時間不多,耐心也有限。”

過度的疼痛使傷口變得有些麻木,我的力氣也彷彿短暫恢復了少許。

我睜開眼睛,“說?要說什麼?”

“你?!”我的故作糊塗讓夙蘭瞪圓了雙眼,隨後雙眸危險的眯起,“星主,已經到了現在,您就別和我們耍花樣了吧。否則……”

“否則你就要這樣,對不——對?!”

我早已準備好的左手在背後狠狠一拉,垂在我左肩上的一側原羽被連骨拔起,順手一帶,那隻鮮血淋漓的原羽就被擲到夙蘭腳下。

無法言喻的痛苦讓我眼前彷彿瀰漫着一層血霧,我單手撐住快要倒下的身體,血順着我支撐的手臂快速流淌下來。

嘴脣幾乎被咬爛,我的口中滿滿都是血腥的味道。

慘呼幾欲衝破我的胸腔,卻被我強行壓抑,只能勉強依靠這股逆行的氣流,等待眼前的紅色漸漸消散。

“你……”夙蘭的聲音首次顫抖起來,同其他幾個魔族一起驚恐的盯着腳邊那隻筋骨支離的原羽。

“如果……不相……信,你們……還可以……拔掉另外……一隻……原羽……試……試,”我向他們露出被鮮血浸染的微笑,“這樣就……可……以……知道……我有究竟沒有……辦……法……重生……”

“啪嚓!”一個魔族連退幾步,終於雙腳無力的跌倒在地上,另外幾個渾身抖若篩糠,根本無法動彈。

夙蘭深深呼吸了數次才勉強發出聲音:“先……把他,把他帶下去,關進赤,赤峰谷。”

失去了一半的原羽對我來說損耗巨大,在被帶到赤峰谷後不久,我就陷入昏睡。

再醒來已經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勉強坐起身,查看周圍的情況。

在噬神殿建立之初,赤峰谷就一直被作爲囚所使用,最初關押的乃是整個大陸力量最爲強大的一族——神族。

赤峰谷雖然題名爲“谷”,但實際上卻是一座巨大的地宮。當初修建之時,方圓十里的山谷地下全部被掏空,其中防守嚴密的囚室數以千計,隔離囚室的柵欄全部以玄鐵所鑄,普通魔力根本無法穿透。

地宮共分六層,以如今大陸傳說的六道輪迴命名,從上到下分別爲天道、阿修羅道、人道、畜生道、餓鬼道、地獄道。

周圍一片黑暗,相鄰的兩個囚室也空無一人,無法從四周的環境得到任何有效的信息。整個囚室的佈置很簡單。乾草墊成的牀鋪,旁邊兩個破舊的瓷碗,乘着一點清水和兩塊乾硬的饅頭。

我就着清水將饅頭吃下,想再躺下休息一會兒,背上仍然火辣辣的疼痛卻使人無法順利入睡。

失去了一側的原羽,神智也似乎有些昏沉。

迷迷糊糊中,彷彿又經過了很長的時間。期間夙蘭又過來過一次,隔着鐵門向我逼問重生之法,但終是無果,大概是懾於我親手拔掉原羽的舉動,他們暫時並沒有什麼進一步的舉動。

但是每當我從昏睡中清醒,我總會強迫自己正常的飲食。

在現在的情況下,我的身體狀況大大弱於平常,也沒有力量使用醫術,所以更需要保持體力和清楚的頭腦。

現在最讓我感到擔心的,就是陸明琛。

他是否記住了我交給他的每一項步驟,是否能順利的拿到我需要的東西,是否真的值得讓我信任?

然而,還有最爲重要的一項,即使他真的不負所托,他能回到的地點也只是我在噬神殿的寢宮,他又如何能準確的找到我,將那件東西交給我?

這世上的事情有時候就是如此奇妙。

當年星臨爲了延續情人的性命,在自己的十支本命花中分出三支,種在蘇意瀾的右手上,卻成爲讓我復活的契機。後來我設計從蘇意瀾那裡取得了其中的一支半,並在修建噬神殿時設置了專門的機關,用於收藏這些真神的本命花。

神族是與真神擁有最近血脈的族羣,也擁有自己的本命花,被稱爲“五更曇”,形似曇花,顏色雪白。

而真神的本命花,名叫“櫪莣花”,花朵碩大,外形酷似桃花,生長在歸墟殿的雪地中。

我的重生雖然得益於櫪莣花,但在奪取它之時,我卻只是單純將它當作懷念星臨的憑藉。萬萬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會因爲它弄得如此狼狽,更只能將反敗爲勝的希望同樣寄託於此。

這些年,我越來越發覺自己正在陷入一個可怕的輪迴。

當年做錯的每一件事,似乎都在慢慢顯現出最終的結果。

彷彿飼養惡犬的獵戶,終有一天被飢餓的獵狗咬斷了脖子。

這大概就是真神的“規則”,無人能夠倖免。

但在最後的報應到來之前,我將依舊堅韌的活下去,爲了再登上那座只在夢裡出現的城池。

如果這就是他想讓我承受的痛苦,那麼我永遠不會逃避。

無法測算時間的狀況最容易混淆感官,令神智陷入瘋狂。

在眼睛逐漸適應了這裡的黑暗後,我就開始根據守衛巡邏的次數,用指甲在泥地上刻下記號,來計算時間的推移。時間久了,我慢慢根據守衛腳步聲的特徵,聽出在這裡守備的衛兵一共只有兩個班次,大概是兩頓飯的功夫輪換一次。

既然看守的衛隊人數不多,那麼至少說明並不是所有的魔族都加入了這次叛亂,或者他們正是利用了“平常大部分魔族不在噬神殿”這一條件,實際上參與這次行動的魔族數量根本就極爲有限。

但現在,我能做的,依舊只有等待。

等待敵人主動露出破綻,或者陸明琛的到來。

又是幾天過去,夙蘭又來過兩次,我能感覺到他的情緒越來越焦躁。不久後,守衛打開門,將一個白衣人推入我旁邊的囚室,再用鐵鐐將他固定在對面的牆壁上。

那人彷彿已經暈厥過去,黑色的長髮低垂着,完全將面孔蓋住。

黑暗中,我只能勉強看見他白色的衣衫上的血跡,彷彿受過嚴酷的刑囚。

既然看守我們的衛兵是相同一批人,那麼囚禁他的人,也應該是夙蘭或者他的同黨。

我正在揣測此人身份,突然,那白衣人低低咳嗽了兩聲,慢慢擡起了頭望向我所在的方向。片刻後,他輕聲試探道:“星主……?”

“明琛?”

微弱的聲音卻彷彿炸雷在我耳邊響起,我想再走一點查看他的傷勢,卻因爲玄鐵欄杆的阻擋,根本無法靠近被鎖在另一間囚室對面牆上的他。

“……星主,太好了。”他的氣息十分微弱,臉上卻似乎露出了一絲微笑,“我終於找到您了,總算不枉我……”

他的聲音又低下去。

剛纔守衛將鐵鐐穿過了他的琵琶骨,是將他整個人懸空鎖吊在牆上。只在與我對話的片刻之間,順着腳尖滴下的鮮血就在他腳下積成一個小小的水窪。

夙蘭之輩懾於我往日的威勢,這幾日還不敢對我繼續動刑,但如果對象是弱小的人類,卻不必有所顧及。

現在的我無法爲青年治療傷勢,甚至連靠近他也不能。

我無法分別此時自己心中的情緒,只覺得被一股前所未有的焦躁籠罩全身。

他爲何會被捉住?

傷勢又如何?

我努力告誡自己鎮定下來,心中卻還是泛起漣漪。

“星主,別急,”青年又重新擡起了頭,他似乎在對我微笑,“……等我過來。”

“過來?你是要……”我心中一震,話音未落,就看見青年開始拉扯穿透自己血肉的鐵鐐。

囚室的空間原本不大,到達隔離兩個囚室的玄鐵欄杆,其實只需要數步。陸明琛用力拉動之下,鐵鐐原本懸掛在牆上的部分解開了許多,鎖鏈的長度可以延伸到鐵欄附近。

但他的兩側琵琶骨被穿透,若要移動,就必須讓鎖鏈一寸寸穿過血肉之軀。

他只是一個人類,承受痛苦的能力遠遠低於魔族,我無法想象對人類來說那是怎樣的痛苦。

一步一步,人類青年緩緩的走向我,黑色的鐵鐐在穿過他的身體以後變爲暗紅。

我應該出聲阻止,要出口的話卻全部被梗在喉間,只能看他漸漸向我靠近。

幾步的距離,卻因凝聚了鮮血,在此時卻顯得這樣漫長。

“星主,我沒有來晚吧。”他又問我,這次我終於能看清他的臉。

他的嘴角有還未乾涸的血跡,一側的臉上有一道寸餘長的傷口,頭髮蓬亂,整個人狼狽異常。

但眼睛卻澄清柔和,靜靜的望着我。

那種凝望彷彿從亙古而來,穿越了茫茫的時空,連那些黑暗的回憶也一起照亮。

這樣的目光太清澈太溫柔,連原本應該諱莫如深的深情都一覽無餘,讓我連心都顫抖起來,竟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麼,卻一時不敢靠近。

看見我退開的動作,陸明琛眼底閃過黯然,卻只是沉默的解開自己有些散亂的髮髻,從其中拿出半爿花枝。

那花枝莖呈黑色,上面共開着三枚花朵,每朵都花瓣密簇,花盤碩大,形態婀娜,雖然形似桃花,卻遠比桃花來得豔麗耀眼,周身更帶着淡淡的熒光,映得滿室生輝。

這就是櫪莣花。

真神的本命之花。

能賦予萬物全新的生命。

陸明琛將櫪莣花向我遞過來,花枝穿過了玄鐵欄杆的魔力屏障,來到我的手中。

青年肩頭的白衣已經完全被染成紅色,卻依然微笑:“還好,星主,我並沒有來遲,對嗎?”

我應該馬上用櫪莣花恢復力量,但視線卻無法從青年蒼白的臉龐上移開。

就在這一瞬間,我想通了所有的關節,“你是故意讓夙蘭他們發現的對不對?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他們沒有把你帶到這裡,而是直接將你殺掉;如果一切不是這麼幸運,那你……”

我看着櫪莣花上沾染的血跡,突然無法再繼續說下去。

其實我知道他這麼做的理由,他說過太多次。

但我從沒有真正相信過。

“星主,我能夠得到您的信任了嗎?”青年依舊看着我,卻因爲許久沒有得到迴應,搖搖頭慘然一笑,身體慢慢軟下去,倒入塵埃之間。

“明琛?!”我反射的想伸手扶住他,卻被附着在玄鐵上的魔力重重彈開彈開,狠狠摔倒在地上,身上的傷口又是一陣刺痛。只能看他生死不明的倒在地上,鮮血染紅了整件白衣,死亡的黑氣漸漸聚集在眉間。

我一時心急如焚,知道此時的狀況已經是危急萬分,於是急忙收斂心神,摘下一朵櫪莣花,將它壓在雙掌之間,催動所剩無幾的魔力。漸漸的,我的手心灼熱,一股柔和的力量從掌心中傳來,我屏息凝神,引導它緩緩的流遍全身。

隨着花朵在我掌中消失,我的感官變得極其敏銳。

遠處守衛士兵的談笑,赤峰谷外北風的嚎叫,委羽山上冰雪的凝結之聲,甚至還有月光灑向大地的迴響,都在耳邊變得異樣清晰。

我的身體彷彿從內到外煥然一新,我能清楚的感覺到自己身上的傷口在迅速的癒合,新生的原羽在急速的生長。

再睜開雙眼時,囚室中的黑暗已經完全不能阻礙我的視線,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明亮鮮妍。

我站起來,身體如此輕盈。

我信手一揮,原本魔力強大的玄鐵欄杆全部碎裂。

我走過去將陸明琛抱進懷中,輕輕一捏,鎖住他的鐵鐐馬上寸寸碎裂。

“明琛……”我叫着他的名字,帶着連自己也無法分辨的情緒。

他的身體冰涼,我探了探他的鼻下,卻發覺已經沒有呼吸。

生命之光已從他的額頭慢慢消逝。

他已經死亡,不出片刻,就會魂魄消散。

這個人類,是真的爲我獻出了生命。

這就是他的證明。

這就是他的愛。

他做到了力量弱小的他所能做到的一切。

我閉上眼睛,卻抑制不住心緒涌動,有什麼東西在腦中沸騰。

我知道自己已經相信了。

不論他究竟因爲什麼來到我的身邊,在這一刻,我願意去相信以前他說過的每一句話。

我釋出魔力,先定住他的魂魄,然後解開他的衣服,檢查他的傷口。

除了肩頭的傷勢外,他原本平滑細緻的皮膚上遍佈着數不清的鞭傷和烙傷,那是被嚴刑拷打的痕跡。我的手指逐一滑過那些傷痕,將那些傷口一一平復。

接着,我低下頭,輕輕吻住他的嘴脣,將生命的氣息吹入他的體內。

然後我脫下外衣將他輕輕裹住,抱起來向外面走去。

赤峰谷通向外面的道路呈螺旋形,盤繞修建在一根通向地面的龐大圓柱上。

我沿着蜿蜒盤旋的道路快步前行,卻被聽見響動的守衛攔截。

我念動咒語,地底深處霎時間彷彿一陣滾雷響過。大地開始顫抖,道路依附的圓柱斷裂,帶着巨大的轟鳴聲倒向一旁。地動山搖間,無數巨石從天而降,將手拿刀戟的士兵全部砸下深淵。無數驚叫伴隨着慘呼響徹耳畔,我展開巨大的翅膀,抱着陸明琛飛出地宮。

赤峰谷外,冰鑑朗朗。

我在半空中飛行,沿途經過廣袤的森林。那些林木的的樹冠,在我背後羽翼扇動的強風中,向兩側分開,又在我身後合攏。無數樹木的枝葉瑟瑟搖動,月色下如同綿延起伏的海浪。

懷中青年的體溫漸漸恢復正常。

在皎潔的月色中,我輕輕觸摸他俊秀的面龐。

我付出過愛情,卻不知道接受是怎樣的感覺。

他說他愛我。

人類是如此弱小,但也許他們的愛並不是如此。

也許也會因爲愛着別人,甘願獻出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

我想起那個時候,我無望的愛情,還有星臨冰冷拒絕的臉。

我太瞭解那種無論怎樣努力卻無法得到回報的感覺。

我想我應該對懷裡的人好一點。

就如同在回憶中抱緊那個輕聲哭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