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見秦莫圖等人魚貫而入,那喜袍小娘的身子條件反射般微微顫抖,一雙與其粉黛模樣及其不應景的粗糙小手護在不顯洶涌的胸前,明汪汪的大眼睛似乎浸着淚水,就那麼怯生生地看着衆人。
一向粗線條的譚望先是向秦莫圖彎腰抱拳,繼而一手在前,欲將秦莫圖讓到虎皮大椅之上。
秦莫圖揮了揮手,並未鳩佔鵲巢,而是緊緊盯着那姑娘,然後邁開步子向她走去,跟在身後的譚望見狀理了理嗓子,儘量讓自己粗獷的嗓音聽上去和聲悅色。
“柳姑娘莫怕,那吳當桂已被少俠繩之以法……你哥哥仗義行俠,咱們雖是強人,卻也念恩知輕重,飛馬寨定不會再強人所難!”
似乎從自己嘴裡說出“繩之以法”四字有些過於彆扭,譚望頓時赧然,瞧上去就像個好不容易娶到媳婦兒的莊稼漢,憨厚中帶了點難得的興奮。
“哥?”
被喚作“柳姑娘”的好看小娘依然放不開手腳,只是眼中終於多了另一種情緒,輕聲呢喃一聲,疑惑地看着秦莫圖。
秦莫圖灑然一笑,明顯不想被人識破,趕忙輕聲道:
“妹子,孫伯伯都告訴我了,委屈你了,哥這就帶你回家!”
“爹爹?”
聽到秦莫圖提及“孫伯伯”,那姑娘先是將信將疑,卻終究抵不過心中的那份掛念和委屈,就那麼站在那裡輕聲抽泣起來。
秦莫圖見狀倒沒什麼,將這視作世間應有的常態,而譚望等人則要多愁善感許多,做多了攔路越貨的強人勾當,平日裡哪個不是心安理得像那沒心沒肺的孬人,這頭一次親身瞧見家破財斷給予他人的苦楚,雖然都是些心寬皮厚的“純爺們兒”,卻也覺得心中有愧老臉燒紅。
本就是冒充身份,秦莫圖見到可憐楚楚的可人姑娘,卻也不好向前慰藉,只能眼巴巴立在那裡,等着她緩過情緒。
約莫是真的相信了秦莫圖的話,或者心思玲瓏一些將秦莫圖所爲當作逃離的計量,又或者瞧着眼前這年輕卻算不上俊朗的男人總好過烏煙腤臢的“賊鋪子”,那姑娘輕輕拭掉眼淚,重重點了下頭,對秦莫圖蚊聲說道:
“哥,我們回家。”
這一句反而讓秦莫圖愣神片刻,卻也對她刮目相看,緩過神來後,便“心甘情願”地迎向那姑娘主動牽來的小手,被她生生拽着向聚義廳外走去。
身後的譚望見狀急急出聲大聲喊道:
“少俠留步,飛馬寨連累少俠出手相助,卻還不知少俠名號,也沒能盡一盡地主之誼,弟兄們方纔仔細商量過,譚望就代弟兄們斗膽再問一次,若少俠不嫌棄,可否給咱們指條明路?”
被那雙粗糙小手攢得有些緊,秦莫圖明顯感覺到這雙小手爬滿老繭,聽到身後傳來的聲音後,秦莫圖微微用力止住那姑娘的身形,然後輕輕拍了拍她的小手,示意稍安勿躁,然後回首向一衆草莽說道:
“陳雄的身死多少因我而起,之所以將那吳當桂擒回來,也算是贖罪,既然衆兄弟瞧得上在下,我便唐突一次,飛馬寨日後還是飛馬寨,當了一輩子強人,做回本分買賣確實強人所難,但希望各位留有底線,劫富濟貧可以,殺罰貪官亦可以,休要再做些傷天害理的齷齪勾當!”
譚望等人聽後皆是彎腰重重抱拳,這份“此處無聲勝有聲”,比任何堂皇言語更要誠心誠意,也比任何歃血誓言更要令人信服!
秦莫圖沒來由生出一股豪氣,回身牽着身旁的嬌羞小娘大笑說道:
“江湖一抱拳,勝過黃金千兩千!”
聚義廳內的衆人皆被感染,有些後悔落草更後悔走入江湖的漢子,終於捨得拋卻那份憤懣,皆在心中聲嘶力竭地喊道:
“老子混得就是這勝過黃金千兩千的江湖!”
片刻後,譚望率先擡起頭,見到秦莫圖已經遠去,還是止不住地大聲喊道:
“少俠!可否留下姓名!”
已在百步之外的秦莫圖也不回首,運氣入喉,頓時整個飛馬寨都聽到了那句更加觸動心神的話語。
“英雄不問出處,好漢不留姓名!”
————
夜色濃重如墨,月光朦朧似水,此刻時辰已經爬到子時,深山更老林的蕩山半山腰人影不多,卻也不少。
四條各顯姿態的身影緩緩下山,沈葉二人終於不再一味躲着,早就會合秦莫圖兩人一同準備返身孫家村。
被秦莫圖解救出刀山火海的姑娘自從離開飛馬寨,便不再理會他,一頭扎進夜色悶頭向前快步走着,好似用盡了畢生勇氣,也不怕叢林中突然會殺出一兩隻瘦骨嶙峋的餓狼。
待遇到手舉火把的沈葉二人,也許是漂亮女子互生親近,或者終於有“第三者”插足最是乾柴烈火的孤男寡女,那姑娘此刻緊緊挽着葉飛魚的胳膊,在熊熊火光中尤其楚楚動人。
秦莫圖覺得好笑,嘴角抿起微微上翹,也不驚擾這一幕驚豔仙人的養眼畫卷,就那麼跟在葉飛魚身後。
身邊跟着沈伴鳳這尊菩薩,秦莫圖終於放開顧及,解開借氣法印,頓時一陣前所未有的眩暈感襲向腦袋,氣海處也一陣陣鼓脹,若非沈伴鳳微不可查地向他灌輸氣力,恐怕秦莫圖早已昏死過去。
“剛纔威風得很啊。”
沈伴鳳一向不會錯過諷刺秦莫圖的中傷機會,本欲抽回緊貼秦莫圖後背的右手,希冀着他能自己解決這份後遺症,卻不想這次的“僞境種子”種的如此之深,“種毒”反應竟強烈到這般地步,以至於後者此刻緊皺眉頭,雙腿彎曲,雙手拄在膝蓋,表情扭曲地不停乾嘔。
聽到身後動靜的葉飛魚回首看來,瞧見秦莫圖如此模樣,頓時掙脫開那姑娘的“糾纏”,飛身來到後者身邊,輕輕撫捋着他的後背,眼看就要聲淚俱下。
秦莫圖擡起一手向葉飛魚揮了揮,不停乾嘔中依然生生擠出兩個字,沒事。
聽到此語的葉飛魚反而越加心疼,淚水如決堤洪水般傾瀉出來,不停滴落在秦莫圖拄在膝蓋的手背之上,然後她整個身子都跟着輕微顫抖,好似此刻痛不欲生的是她,而不是他!
葉飛魚的眼淚好似浸草妙藥,秦莫圖突然直起身子,不再痛苦嘔吐,好似迴光返照般復歸常態,那副天生欠扁卻讓葉飛魚無比喜歡的賤賤表情,雖然隔着一張“生根”麪皮,還是那麼熟悉地鋪陳在她眼前。
秦莫圖輕輕攬過葉飛魚的身子,輕聲安慰道:
“好啦,沒事了,乖一點,都看着呢!”
葉飛魚擡起淚水澆潤的臉龐,伸手輕輕撫摸着秦莫圖的臉,待確定後者真的正常下來,這才後知後覺地小女人起來,嬌嗔一聲便逃離出後者的懷抱,小跑回那姑娘的身邊,繼續前行。
沈伴鳳見狀嗤笑一聲,聽在秦莫圖地耳中猶如鑿冰,這讓秦莫圖不由得在心中腹誹一句,這婆娘好像除了如此笑,就從沒真正發自肺腑過!
斜眼瞥了眼秦莫圖,緊貼其後背的右手卻並沒有放下來,沈伴鳳接着輕哼一聲,低聲說道:
“忍得下?就爲了不讓她擔心?”
秦莫圖瞧了眼在身前走得相當安穩的女人,臉皮終於止不住地抽搐起來,生生忍下那份痛苦,燦然一笑,湊近沈伴鳳身前小聲說道:
“誰讓咱喜歡她呢!”
像是患了獨身癖,沈伴鳳嫌棄地運力將秦莫圖的身體輕輕震開,然後突然收回右手,淡淡說道:
“在演技這層面,你倆可真登對。”
斷去氣力蘊養的秦莫圖一個趔趄,險些跌倒在地,生生扛下生不如死的難受感覺,然後莫名其妙地看着沈伴鳳,咀嚼着她的話中有話。
而在前面勇敢“開路”的葉飛魚,身體卻微不可查地輕顫了一下,便復歸平靜。
終究“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的秦莫圖不再糾纏於此,全力抗衡下身體中的不舒適,緩緩跟住三人的腳步。
復歸常態的葉飛魚,轉頭看着身旁緊緊貼着自己,終於露出一副害怕神情的姑娘,輕聲說道:
“姑娘不要害怕,奴家身後那兩人都是身手好生厲害的高人,這夜裡時常出沒的兇獸嗅到他們的氣息,便不敢出來放肆了。”
那姑娘似乎十分相信葉飛魚的話,默默點了點頭,真的就不那麼害怕了,葉飛魚溫柔一笑,繼續問道:
“姑娘可有名字?”
那姑娘先是點了點頭,然後輕聲細語地回答道:“有。”
對於她的惜字如金,葉飛魚並無惡感,相反心中頓感親切,當年自己很小年紀便被賣到青樓裡做伶,何嘗不是這般小心翼翼單純而又排斥?
“好聽嗎?”
“好聽。”
“叫什麼?”
“柳浮萍。”
終於問出那姑娘名字的葉飛魚,輕輕念着這三個字,也不去問爲何老孫頭兒姓孫,她卻要姓柳,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好似又回到好些年前穿金戴銀卻更像是漂泊似浮萍的青樓光景。
對於常人來說,夜裡走路必然不似白天迅速,本來一炷香的半山腰路程,被四人生生走了兩柱香時間。
秦莫圖四人來到蕩山山腳下,此刻子時時分,尋常人家早已熄燈入睡,但前面依稀可見一處火光斑點,定是那老孫頭兒兩口子徹夜未眠了。
葉飛魚終於將自己從思緒中拉回,卻依然輕聲唸叨了一句。
“蔥蔥郁郁菁菁,殘花敗柳浮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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