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大人,請用茶。”
陸沉的態度很溫和,彷彿已經遺忘那一次兩人爭執產生的不快。
這並非是他刻意作態,而是經過這幾個月的觀察,許佐除了脾氣不太容易讓人忍受,其他方面幾乎無可挑剔。
哪怕是在七星幫數萬人如何安置這件事上,在許佐接受陸沉的決定之後,他沒有做出任何暗中使絆子的舉動,並且允許陳循配合刺史府的官員行事。如果他有意刁難,此事絕對無法那麼順利完成,刺史府和東亭府官員有太多手段從中作梗。
這些官場上的老狐狸完全有能力用合乎法度的法子搗亂,但是許佐沒有這樣做。
陸沉麾下各軍的糧餉由定州和淮州承擔四成,剩下六成則由朝廷負責,統一由許佐接收和轉運。
這幾個月的後勤供給沒有出現任何問題。
更不必說陸沉讓軍器司鍛造長刀,同樣得到許佐的大力支持,否則都督府還真掏不出這筆銀子,除非陸沉動用自家的積蓄。
如是種種,許佐自然當得起陸沉的尊重。
飲過香茗,許佐開門見山地說道:“公爺,下官不請自來,是和最近北邊的亂子有關。”
陸沉對此並不意外,許佐同樣收到了織經司的情報。
依照朝廷定下的規矩,織經司在江北的密探若是發現這種級別的重要情報,必須第一時間飛書送往京城,同時告知當地的大都督和刺史,以便邊疆重臣及時做好應對。
羊靜玄這次有意壓了壓,先將情報告知陸沉,然後在陸沉的允許下,將情報送往京城並且告知許佐。
陸沉看着中年男人清瘦的臉頰,問道:“許大人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當。”
許佐今天的態度很是謙遜,繼而道:“下官忝爲定州刺史,最重要的任務便是配合公爺,爲定州各軍做好後勤供給。昨日聽聞公爺召集各軍主將前來商議大事,下官猜測或與北邊有關,因此冒昧登門詢問詳情。倘若公爺已經有所決定,下官好提前做好準備。”
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陸沉卻笑了笑:“許大人,關於景國之亂,都督府暫無決議。”
許佐性情剛直不假,但他宦海沉浮數十年,見慣了言不由衷和口是心非,當然不會被陸沉這個簡短的回答騙住。
他望着陸沉俊逸的面龐,略顯執着地問道:“不知公爺下一步打算如何做?景國內亂是非常罕見的情況,更不必說景帝將慶聿恭囚於府中,想來景軍的士氣會大受打擊。”
“許大人言之有理。”
陸沉略作遲疑。
許佐的私德無需懷疑,但他畢竟是李宗本特意派來定州的封疆大吏,某種程度上代表着天子的意志。
幾個月前他初臨定州,藉着如何安置七星幫數萬人的問題挑起爭端,有可能便是來自天子的授意,這和他後來盡力配合陸沉的舉動並不矛盾。
陸沉早已過了簡單用黑白善惡判斷一個人的階段,過去幾年他在蕭望之的羽翼之下,對中樞和邊軍之間鬥爭又合作的關係見怪不怪。
出於對許佐過往事蹟的欽佩,陸沉決定試探一番,慨然道:“許大人,河洛失陷天子南渡乃是大齊最大的恥辱,我輩行伍中人矢志不移,就是想洗刷當年的恥辱。這幾年的戰果已經可以證明,大齊邊軍擁有和景軍一戰的實力,恰逢景國內部出現問題,這可是天賜良機,若不珍惜會遭天譴的。”
許佐神色不變,緩緩道:“公爺之意,是要趁勢北伐?”
“當然。”
陸沉逐漸進入狀態,昂然道:“我會親自上奏陛下,懇請朝廷給予足夠的支持。此事當然無法一蹴而就,但景國皇帝對慶聿恭的打壓纔剛剛開始,相信隨着時間的推移,這對君臣之間的矛盾會不斷激化,最終形成不可收拾的局面。屆時我朝邊軍準備妥當,大舉進兵直取河洛,順勢收復江北故土,大局定矣。”
許佐稍稍沉默,低聲道:“想來陛下不會否決公爺的建言。”
陸沉微笑道:“陛下承繼先帝遺志,在我離京之前金口玉言,絕對會堅決地支持邊軍北伐。”
許佐端起茶盞飲了一口,他的動作有些慢,似乎在思考某個重要的決定。
陸沉靜靜地望着他。
片刻過後,許佐沉聲道:“公爺就不擔心踏入敵人的陷阱?”
“陷阱?許大人此言何意?”
“景國之亂,或許只是景帝和慶聿恭故佈疑陣,引誘我朝邊軍主動進攻,景軍則紮好口袋以逸待勞。下官承認公爺的看法很有道理,但是下官必須要指出一點,這兩年邊疆戰事不斷取勝,實際情況是景軍攻而我軍守,進攻難免會出現破綻,不比防守天然穩健。依下官拙見,前期的勝仗不能說明我軍的實力超過景軍。”
許佐神色鄭重,誠懇地說道:“故此,還望公爺三思而行。”
陸沉略顯訝異地說道:“許大人原來也通兵法。”
許佐道:“略知皮毛,在公爺面前獻醜了。”
“許大人過謙了。”
陸沉微微一笑,道:“許大人懷疑這是景帝和慶聿恭的計謀,那景國太子之死如何解釋?難道景帝爲了誘使我朝上鉤,不惜用培養二十年的太子作爲代價?他應該不是這般瘋狂的人物。”
許佐耐心地說道:“公爺,景國太子暴亡必有蹊蹺,但這和慶聿恭有何關係?如果景帝發現了確鑿的證據,怎會輕飄飄地處置?正常情況下,慶聿恭絕對逃不過凌遲之刑。倘若景帝只是懷疑慶聿恭,就不會草率地將他囚於王府,必然會讓人暗中探查,直到弄清楚此案的真相再做決斷。”
陸沉心裡對這番推斷很是佩服。
這位中年文官不愧做過多年的御史中丞,雖然不像刑部官員那樣時常經手各種案子,卻因爲堅持言之有物的準則,具備很不錯的邏輯思維能力。
但他依舊猶豫不決地說道:“這也只是你的推斷而已,白髮人送黑髮人之痛難以言表,或許景帝是一時震怒而失去冷靜。”
“公爺。”
許佐稍稍加重語氣,正色道:“在下官看來,這分明就是景帝設下的陷阱!敵國太子之死固然古怪,但是下官覺得以景帝十餘年來展現的心志和手腕,他必定可以強壓悲痛,利用此事爲景國謀取最大的利益,那便是引誘我朝邊軍北上,以天羅地網重創我軍!”
見陸沉仍然遲疑,許佐眉峰豎起,怒道:“下官知道公爺極擅兵法,然則此事不只是戰場上的爭鋒,更是波詭雲譎的人心較量。公爺年少顯貴,短短几年平步青雲,對領兵作戰擁有絕對的自信,下官對此可以理解。然而公爺不能因爲功勳在望,便將大齊兒郎帶入險境。”
陸沉皺眉道:“許大人這話有些過了。”
許佐長身而起,直白地說道:“公爺,驕傲自負乃是兵家大忌,貪功冒進更是自尋死路,難道你不明白這個淺顯的道理嗎?”
陸沉擡頭望着他,鎮定地說道:“即便我貪功冒進,這又與你何干?”
許佐深吸一口氣,面不改色地說道:“公爺曾經說過,下官無權置喙軍務,然而下官身爲定州刺史,亦是大齊的臣子,更是定州百萬子民的父母官。倘若公爺領兵涉險,邊防一朝虛設,誰來保護這些久經磨難的定州百姓?下官不願與公爺爲敵,只是關係到邊疆安穩百姓生死,下官便不能坐視不管!”
一陣沉默。
陸沉忽地輕聲笑了起來。
許佐緊緊盯着他的雙眼。
“許大人,先坐吧,何必噴我一臉口水。”
陸沉放緩語氣,淡然道:“此事的決定權不在我手上。”
許佐遲疑地坐了回去。
陸沉轉頭看向守在門外的秦子龍,擡高語調道:“去將今日軍議的記錄取來。”
“遵令。”
秦子龍立刻離去,不多時便小跑回來,手中握着一份卷宗,然後在陸沉的示意下將卷宗交到許佐手上。
雖然方纔還說自己無權置喙軍務,此刻許佐卻沒有絲毫猶豫,立刻翻開卷宗看了起來。
他幾乎是一目十行,很快便看完其中最關鍵的部分。
這位連當朝宰相都照樣彈劾的中年文官將卷宗交還給秦子龍,隨即起身對着陸沉深深一揖,誠摯地說道:“下官一時情急,誤會了公爺,還請公爺恕罪。”
陸沉連忙扶住他的雙臂,從容道:“許大人,我不一定能做到唾面自乾,但至少分得清公私二字。”
許佐面帶愧色,嘆道:“終究是下官思慮不周,有些擔心……”
見他欲言又止,陸沉便笑道:“擔心我年少氣盛,看見戰功就兩眼放光?”
許佐愧然點頭。
陸沉心中百感交集,或許許佐不能成爲他的同路人,至少不會是那種一根筋的愚忠之人。
如此便已足夠。
許佐想起陸沉方纔那句話,主動問道:“公爺是覺得陛下不會錯過這個機會,堅持要讓邊軍倉促北伐?”
“是。”
陸沉微微頷首,坦然道:“許大人理應知道,陛下的性子有些急,而且他很想證明先帝的選擇沒有錯,最有力的證據便是邊軍能夠更進一步。北伐若能再度取得進展,陛下的威望自然可以更上一層樓。”
許佐並未否認陸沉的判斷。
陸沉繼續說道:“如果陛下堅持北伐,我身爲定州大都督豈能抗旨?這一年多來京中時常有流言,說我驕狂自大連陛下都不放在眼裡,要是我不接旨意,還不知要被傳成什麼樣子,擁兵自重的黑鍋肯定會扣在我身上。”
聽着陸沉如此真誠的話語,許佐的眼神再度堅毅,朗聲道:“公爺不必憂心,下官會呈上密摺,向陛下闡明其中利害,盡力勸阻陛下。倘若陛下……一意孤行,下官會以御史大夫兼定州刺史之名,封還聖旨。”
陸沉怔住。
良久之後,他勉強笑道:“許大人,不至於此吧?你的情義我心領了,但你是奉陛下之命主政定州,不必如此堅定地站在我這邊,否則陛下難免會心生狐疑。”
他說得很委婉,實際上許佐來定州就是爲了監督他這位大都督。
然而許佐沒有絲毫猶豫,堅定地說道:“公爺,下官只求無愧於心。”
說罷起身告辭,乾脆利落地離去。
陸沉望着他清瘦又磊落的背影,在廊下佇立良久。
終究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