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達望着蕭望之面上那抹淺淡的笑意,一時間百感交集。
他在邊疆見識過蕭望之一言九鼎應者如雲的場景,與眼下的局面形成鮮明的對比,或許似李道彥那種人物可以坦然接受這種落差,沒想到蕭望之這般習慣殺伐決斷的武勳也能從容面對,心中不免更加敬佩。
想起當初將要離開汝陰城時,陸沉那番情真意切的囑託,李景達便清了清嗓子,面帶微笑地說道:“永定侯說的沒錯,朝廷必須做到賞罰分明,軍中更是如此。這一戰飛羽軍在厲指揮使的帶領下,面對數倍於己的敵人悍不畏死陷陣殺敵,在重圍之中殲敵七千,重創景軍主力騎兵,實爲揚我國威的大捷,豈能不重重嘉賞?”
韓忠傑扭頭看着這個相識近二十年的同僚,心情極其古怪。
在韓靈符籌建京軍的過程中,韓忠傑出力極多,李景達亦發揮了不小的作用,這就是他後來能取代胡海坐穩南衙大將軍的原因。
論在京軍之中的人脈,韓忠傑依靠乃父的遺澤勝過其他人,張旭和李景達則相差無幾,反倒是現任金吾大營行軍主帥陳瀾鈺要弱勢一些。
而要談及和江南門閥的關係,出身望族的李景達明顯比韓、張二人更加深厚。
前段時間李景達返回京城,韓忠杰特地登門探望,只是聊了一些風花雪月,韓忠傑很明顯能感覺到李景達身上不同以往的氣質。
當時他沒有想太多,只當這是在邊疆歷練過後水到渠成的變化。
然而眼下聽到對方那番話,韓忠傑不由得端起茶盞飲了一口,以此掩飾心中的驚詫。
他雖然人在京城,對李景達在邊疆的遭遇並不陌生,知道此人這兩年過得十分壓抑,幾乎等同於沒有實權的傀儡。
按理說來,李景達應該對蕭望之和陸沉滿懷怨恨,回京之後不說主動挑釁蕭望之,至少不會介意落井下石,跟隨旁人的節奏一起貶低蕭望之的威望。
可是這廝居然在幫蕭望之說話?
韓忠傑想不明白。
在他的預想中,今天毫無疑問是一個打擊蕭望之的好機會。
沈玉來肯定不會參與,陳瀾鈺的態度又很曖昧,只要張旭挑起話頭,他在關鍵時刻敲敲邊鼓,再有李景達出言附和,面對這種絕對的劣勢境地,蕭望之恐怕只能被迫低頭。
一旦蕭望之按照他們的意見將厲冰雪調離飛羽軍,這就是一個極好的開端。
所謂爭權奪利,本質上便是這麼簡單直接。
相較於韓忠傑的滿心疑惑,張旭則顯得十分平靜,他面無表情地看着李景達,問道:“李大人,莫非我方纔說的不夠清楚?”
李景達悠然道:“說實話,我確實不太明白你話裡的意思。”
張旭終於微微皺眉。
雖說他一直不太看得上李景達,認爲對方徒有其表志大才疏,但他不得不承認若論行伍資歷,李景達甚至還在他之上,而且此人在京城的根基頗爲深厚,不是那種三言兩語就能打發的對象。
他壓下心中的不滿,淡淡道:“飛羽軍將士有功當賞,我對此並無異議,然而這份功勞來源於厲指揮使的貪功冒進。假如山陽郡公沒有及時領兵趕到戰場,飛羽軍必將全軍覆沒,大齊承受不起這樣的損失。相信李大人心裡清楚,飛羽軍是魏國公耗費十年時間,集靖州都督府全軍之力打造出來的精銳騎兵,我們還有幾個十年可以再來一次?”
李景達微微一笑,從容地說道:“最後的結果並不差,不是嗎?”
張旭沉聲道:“所以朝廷該賞賜飛羽軍的將士們,但是厲指揮使的問題也很明顯,我等身爲軍務大臣豈能視而不見?當初飛羽軍還是飛羽營的時候,他們只負責偵查戰場情報,厲指揮使做的很出色,這一點沒人可以否認。只不過目前看來,她獨領一軍不太稱職,而且山陽郡公對她太過寬縱,難保以後不會出現類似的情況。”
“張侯此言差矣。”
李景達語調平緩,態度卻很堅決:“李老相爺曾在朝堂上說過,無論是誰都不能以莫須有的罪名構陷大齊的有功之臣。”
堂內氣氛陡然一冷。
韓忠傑插話道:“李大人,構陷二字恐怕不妥吧?”
李景達笑了笑,悠悠道:“我只是複述李老相爺的話,並非是指張侯有意構陷。具體到這件事上,我個人認爲沒有那麼嚴重,厲指揮使的決斷更談不上輕忽失職。在邊疆那兩年,我深刻體會到戰爭的複雜和多變,很多時候機會稍縱即逝,爲將者必須勇於決斷。景軍騎兵越境襲擾,我朝子民死傷頗多,飛羽軍理當保境安民,這是他們的職責。”
張旭沉默下來。
李景達繼續說道:“厲指揮使哪裡有錯?戰前她定下誘敵全殲的方略,戰中她一馬當先身先士卒,戰後她爲了保全飛羽軍一半兵力,親自率領部下死戰斷後,親手斬殺敵軍上百。如此忠勇善戰之人,朝廷若不想着示恩嘉獎,反而要奪取她的軍權,豈不是會讓親者痛仇者快?國公,您覺得下官的話有沒有道理?”
蕭望之一直耐心地聽着,此刻不禁微微點頭道:“李大人言之有理。”
李景達憨厚一笑,隨即對張旭說道:“張侯,我還有一件事想請教你。”
張旭漠然道:“請說。”
李景達道:“如果說打了勝仗都要受罰,那你是不是認爲我應該自盡謝罪?”
張旭微微一怔,皺眉道:“此話從何說起?”
李景達坦然道:“我在擔任定州大都督的時候,因爲指揮失當導致定州北部淪陷,然而先帝並未因此怪罪於我,反倒是讓我繼續領兵。那時候我痛定思痛,不敢再給敵軍任何機會,故而僥倖守住了東線。平心而論,我在兵事上確實不及諸位,但因爲先帝的信重,我終究還是彌補了過錯。連我這種平庸之輩都能得到一個改正的機會,張侯爲何要對厲指揮使這樣年輕有爲的新銳武將窮追不捨?”
張旭的臉色有些難看。
其實今日他提出此議倒不是針對蕭望之,更不是有意針對厲冰雪,而是出於大局考慮,希望能讓飛羽軍重歸靖州都督府。
他先前所做的鋪墊本就是爲了後面那一步,不動厲冰雪的軍權,以此作爲交換說動蕭望之,將飛羽軍調回靖州。
說到底,他不想看到大齊所有精銳騎兵都歸於陸沉麾下。
原本他很有希望達成這個目的,卻沒想到會突然冒出來李景達這個攪局之人。
他鎮定心神,緩緩道:“先前我已經說過了,大齊素來缺少騎兵,不像景軍那般富有,類似這種兌子的決策是原則性的錯誤。所謂好鋼用在刀刃上,我朝騎兵必須要在關鍵時刻發揮作用,而不是成爲某些人用來攫取戰功的手段!”
“呵。”
李景達冷笑一聲,挑眉道:“什麼叫做關鍵時刻?景軍騎兵越境屠戮我朝子民算不算關鍵時刻?張侯之前領兵南下逼退南詔兵馬,理應知道邊境軍民關係的重要性。倘若邊軍將士不能保護百姓,大戰爆發之後誰來支持我軍兒郎?難道在張侯看來,邊境死個幾千百姓無傷大雅?”
“砰!”
張旭擡手一拍桌面,怒道:“李景達,你莫要胡攪蠻纏!”
李景達雙手抱胸,淡定地說道:“究竟是誰在胡攪蠻纏?厲指揮使和飛羽軍將士明明都有功勞,你非要雞蛋裡挑骨頭,不覺得自己很可笑嗎?戰場之上,哪有絕對的必勝把握?倘若按照你的說法,往後除非是我朝邊軍擁有絕對的優勢,否則就不能迎戰強敵。若是如此,哪來的青峽大捷?哪來的雷澤大捷?哪來的雍丘大捷?”
張旭臉色鐵青,咬牙道:“這不是一回事!”
“這就是一回事!”
李景達目光冷峻,言辭如刀:“依我看,你就是嫉恨魏國公的名望和地位,所以想方設法要給他上眼藥!如此卑鄙無恥之人,李某簡直羞與爾同朝爲官!”
“你放肆!”
張旭怒髮衝冠,遽然起身。
李景達卻不慌不忙地說道:“怎麼,永定侯想當着各位大人的面揍我麼?”
韓忠傑、陳瀾鈺和沈玉來等人這時候不得不出面打圓場。
蕭望之亦開口說道:“兩位且息怒,爭論時常有之,切莫傷了和氣。李大人的話不無道理,張侯的擔憂亦是合情合理。綜合二位的看法,軍事院暫時擬定意見如下,一方面嘉獎飛羽軍將士,一方面私下告知陸沉,讓他提醒麾下將領,往後需要更加小心謹慎,如何?”
張旭看了一眼垂下眼簾的韓忠傑,心知今日已經無法再往下推進,只得悶聲道:“聽憑國公做主。”
李景達微笑道:“國公此議甚爲妥當,下官絕對支持。”
蕭望之環視衆人,見其他人都沒有反對,便點頭道:“那好,此事便如此處理,本官會如實上奏陛下。”
張旭擡手一禮,神情肅然地告退。
經過李景達身旁時,他的眼神極爲冷厲。
然而李景達怡然自得地坐着,完全無動於衷,微笑道:“張侯慢走。”
張旭冷哼一聲,大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