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州東線。
翠亭以西,莒縣。
先前那一戰吃掉術不列麾下六千餘人,陸沉並未趁勢進攻長壽縣,而是讓各部兵馬直接退到翠亭以南,讓北邊的景軍摸不清他的下一步動向。
雖然在那場戰鬥結束的時候,陸沉向厲冰雪表明將會援救雍丘,但他並未號令各軍直接西進,並且讓先前離開的一萬騎兵繞了一個圈,眼下暫時停留在靖州安平軍駐守的項城等地。
簡而言之,從北邊景軍的視角看來,東線的齊軍有三個選擇,其一是駐守原地,其二是援救雍丘,其三則是直接北上,兵峰指向北燕的京畿地區,像一年多前那樣再奇襲一次河洛城。
一座被充作臨時節堂的簡樸官宅內,厲冰雪看着伏案桌前寫寫畫畫的陸沉,心情頗爲複雜。
京城叛亂平定後,她和陸沉算是互相明確了心意,縱然未來依舊一片迷霧,於她而言卻已經足夠。
她從未忘記自己的責任和使命,也知道林溪和王初瓏都是這世間極好的女子,因此不會奢求太多,能夠從陸沉口中聽到“我心亦如是”這五個字,便足以支撐她走過漫漫歲月。
但情之一字,終究理不清剪不斷。
分隔兩地的時候,她可以將全部精力投入到軍務之中,頂多就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心中泛起一抹漣漪。
如今朝夕相處,哪怕只是短短几天時間,難免會有些許悸動。
好在她足夠冷靜和剋制,陸沉也非那種口花花的性情,這對同樣優秀出衆的年輕男女相處之時,談論的依舊是眼下的戰局,刻意避開了那些很私隱的話題。
想到這兒,厲冰雪不由得又擔心起雍丘城裡的父親。
她無時無刻不想率領飛羽騎兵日夜不停奔襲至雍丘城外,但她很清楚如今漫長的戰線上,任何舉動都有可能牽一髮而動全身。
既然父親將臨時指揮大權交給陸沉,她必須要壓制着心中的焦急,而且她相信面前的年輕男人能夠找到決勝之道。
不知過了多久,陸沉終於停下手中的動作。
他長吁一口氣,回頭看向厲冰雪,勉強擠出一絲笑意。
厲冰雪走上前來,那些紙上的墨跡她看不太明白,於是問道:“你在擔心什麼?”
陸沉道:“石泉城外之戰的結果,慶聿恭肯定早就收到了,但是從斥候打探的消息可知,無論新昌城裡的陀滿烏魯部,還是長壽縣城裡的術不列部,這些景軍目前都沒有任何動靜。”
厲冰雪微露不解:“景軍接連敗了兩場,龜縮城中有何不正常?”
陸沉緩緩道:“開戰至今,景軍實際上也只敗了這兩場,而且損失不算慘重,不至於因此士氣低迷。至於西風原和雍丘那兩場,我和厲都督的判斷相似,這應該是慶聿恭有意在消耗燕軍的兵力。按照陛下的推測,景國皇帝會在一年之內吞併燕地,在這之前肯定要解決燕軍內部的頑疾,借我軍之手打殘燕軍既能達成這個目的,也可進一步加深僞燕國內對大齊的仇恨。”
厲冰雪沉吟道:“也就是說,景軍不該因爲這兩場小敗就偃旗息鼓?”
“沒錯。”
陸沉起身拿來地圖攤開在桌上,指着靖州東線說道:“正常而言,如果慶聿恭想順利地奪回雍丘,首先要做的就是阻截我軍援兵,對不對?”
厲冰雪點了點頭。
陸沉繼續說道:“作爲一位久經沙場的老將,慶聿恭肯定明白想直接擋住我軍救援雍丘不太可能,因爲我軍可以從不同方向接近,他沒有能力直接在雍丘外圍扎出一道堅不可摧的圍牆。最簡單的辦法莫過於利用兵力上的優勢攻擊其他地方,逼迫我軍各部留在原地,就像他在定州那邊做的安排一樣。那部分景軍一直在強攻積善屯防線,讓蕭叔不得不親自坐鎮。”
厲冰雪漸漸回過味來,蹙眉道:“你是想說,慶聿恭似乎並不介意我軍各部援救雍丘?”
陸沉腦海中浮現“圍點打援”這四個字,但很快他又覺得這不太符合常理。
雍丘城周遭的地形很開闊,不存在絕對的險道,大齊軍隊可以步步爲營向前推進。
圍點打援的奧義在於被圍困的那個點局勢很危急,援軍不得不忽略一些風險強行救援,但如今雍丘城依舊穩固如山,有厲天潤指揮守軍穩定軍心,再加上城內足夠的糧草作爲支撐,短時間內不會有危險,外圍齊軍可以看清局勢再行動。
但是有一支援兵不同。
想到這兒,陸沉神情微變:“有兩種可能,慶聿恭有把握快速攻下雍丘,或者他真正想對付的人是蕭叔。”
厲冰雪朝地圖上看去,在目前計劃中的幾條援兵路線,只有蕭望之率領的淮州軍精銳將要穿過北燕境內,而那裡纔是景軍真正掌握的地盤,目前己方並不清楚那裡的具體情形。
她有些擔憂地問道:“要不要立刻通知蕭都督?”
“這是當然。”
陸沉漸漸冷靜下來,在房中來回踱步。
厲冰雪知道他在思考,於是安靜地等待着。
不知過了多久,陸沉停下腳步,目光落在地圖上的某處,鋒芒微露。
“他想請君入甕,我們就移山填海!”
……雍丘城外。
陽光明媚,風和日麗。
早春時節,這是一個無比適合踏青郊遊的好天氣,但是對於雍丘城頭上的靖州軍將士而言,等待他們的卻是一場即將到來的浴血廝殺。
景軍已經越來越熟練攻城的默契配合,尤其是那些隨軍匠人制作的攻城器械,爲他們提供了極大的幫助。
自從現在的景帝登基後,景廉族不斷加快對齊人文化的研究和學習,而且不同於那些只知附庸風雅的蠢人,景帝深諳文化和實用技藝這兩者都重要的道理。
如今的景軍不光是勇猛剽悍,他們身上精良的甲冑與軍械,在面對齊軍時絲毫不落下風,不再是當年那支只靠蠻力和兇狠打天下的軍隊。
城上的守軍自然也能感覺到這一點,不過他們的心態依舊很平穩。
這段時間景軍發起過多次攻勢,從始至終都無法威脅到雍丘四面防線,故而當今天景軍再度襲來,守軍雖然保持着足夠的警惕,但也沒有絲毫慌亂之意,如同本能一般準備着堅守城池。
景軍像之前那幾次一樣擺開陣勢,主攻方向依然是雍丘北城和東城,其餘兩面則只是佯攻。
戰事遽然爆發。
大量投石車在城外擺開架勢,一輪又一輪的飛石朝城頭砸來,其中還間雜着帶起滾滾黑煙的火石。
城頭上的靖州軍將士漸漸察覺到不太對勁,今天景軍的投石車似乎完全不在意自身的損耗,飛石砸擊的時間和頻率相較以往都要高出很多。
北面城樓之下,清徐軍都指揮使仇繼勳冷靜地觀察着城外的情況。
經過這段時間的攻守較量,他對景軍的行動規律有了一個大概的掌握,慶聿恭從來沒有傾盡全力,先前那些進攻說不好是試探還是折磨。
然而這一次景軍動用的兵力明顯要比過往更多。
景軍的投石車終於停下,仇繼勳正要讓人將情況告知厲天潤,目光忽地一凝,然後快步走到牆垛後面。
景軍陣地中後方,有一面迎風招展的大旗。
“王旗?!”
仇繼勳面色微變,之前景軍的所有進攻中,慶聿恭本人應該沒有出現在陣地上,至少這面代表他的常山郡王之旗是首次出現!
他不敢拖延,連忙讓人去向厲天潤稟報,同時下令各部打起精神準備迎敵。
那杆王旗出現在陣地上,景軍從上到下無不心懷激盪。
能夠來到雍丘城外的景軍自然是慶聿恭最忠心最精銳的部屬,王旗對他們的鼓舞無需多言。
先鋒軍朝着高聳的雍丘城逼近,慶聿恭策馬立於王旗之下,平靜地望着遠方的城牆。
片刻過後,他扭頭看向側後方,道:“今天大軍攻城會給你的人創造一個抵近觀察的機會。”
那裡站着一名文士裝扮的中年男子。
他叫仲曉通,現爲常山郡王府幕僚之首。
其父年輕時便逃難到景朝境內,曾經做過慶聿恭之父慶聿定的幕僚,仲曉通算是子承父業,而且頗得慶聿恭的信任。
慶聿恭的語氣很平和,但是仲曉通知道這句話的分量,他依舊記得當初在河洛城上的那番對答的每個字,沉穩地躬身答道:“小人必定不會讓王爺失望。”
慶聿恭微微頷首,從容道:“本王已經告知紇石烈此事詳情,他今日負責指揮攻城,同時會配合你的人行事,下去安排吧。”
“是,王爺。”
仲曉通一禮應下。
位於慶聿恭右側的慶聿懷瑾靜靜地聽着,仲曉通以及那些人就是她這次特意返回河洛帶來的人手,也是攻破雍丘堅固城防的關鍵所在。
她臉上不由得泛起期待的神情。
慶聿恭轉頭看了她一眼,道:“這一戰沒有你想的那麼輕鬆。”
慶聿懷瑾微微一怔,隨即不解地說道:“父王,難道這樣還不能破城?”
“破城當然可以。”
慶聿恭回首看向雍丘城,意味深長地說道:“但是對於厲天潤這樣的人物來說,破城也只是一個開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