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牛存節還沒有進入行伍,厲天潤便已是齊朝邊軍嶄露頭角的青壯派將領。
等他進入燕軍之列,厲天潤已然名揚天下,是大齊邊疆上的中流砥柱,齊帝親口讚譽的國之柱石。
若非行伍中人,很難理解牛存節此刻的心情。
豔羨有之,敬畏亦有之。
雍丘失陷之後,牛存節就被單獨關在這座宅子裡,齊軍精銳與他形影不離,他根本無法見到其他人,更不必說厲天潤這等身份。
此時此刻,當他親眼看見這位可以用如雷貫耳來形容的南齊名將,臉上難以自制地泛起古怪的神情。
出現在他視線中的是一位高瘦的中年男人,臉頰較爲瘦削,可以看到很明顯的病態。
毫無疑問,這和牛存節想象中器宇軒昂、如山巍峨的一代名將相去甚遠。
好在他也是見過大場面的人物,很快便回過神來,行禮道:“罪人牛存節,拜見厲大都督!”
厲天潤在主位坐下,微笑道:“牛將軍不必多禮,請坐。”
這個溫和的語調讓牛存節心中感慨萬千,他自動忽略對方身邊那些虎視眈眈的剽悍親衛,恭敬地坐在下首道:“罪人豈敢應將軍之稱,謝大都督賜座。”
厲天潤開門見山地說道:“如今景軍圍困雍丘,慶聿恭似有必勝把握,不知牛將軍可否爲我解惑?”
牛存節沒有想到對方會如此直接。
他忽然有種很奇特的感覺。
先前朱振反覆勸說,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他心裡自然有所動搖,但是也沒有立刻下定決心,所以才請求見厲天潤一面。
現在厲天潤來到他面前,沒有刻意寒暄客套,甚至沒有向他許諾未來,只是平平淡淡的一句話,就讓他想將自己知道的隱秘全盤托出。
這個情況讓牛存節既驚訝又好奇。
只見他嘴脣翕動,最終還是壓制住心中的衝動,因爲他所知道的那個秘密,關係到景軍能否成功反攻雍丘。
一旦慶聿恭達成目的,牛存節只要能堅持活下來,光是這個守住秘密的功勞,至少能稍稍洗去他接連失利的恥辱,還能保留一絲東山再起的希望。
自從厲天潤帶着親衛到來之後,朱振便安靜地坐在另一邊,此刻看見牛存節臉上的表情,他很快就知道這位曾經的上官又在猶豫。
厲天潤神情淡然,緩緩道:“其實從西風原之戰開始,慶聿恭就在誘使我軍向北。正常而言,牛將軍沒有必要主動迎戰,當時你若守着新溪等地,我軍短時間內只能望城興嘆,兩邊算是打成一個平手。從西風原到雍丘城,慶聿恭逼迫你們用真實的敗仗,誘使我軍遠離南方駐地來到雍丘城下,然後他又坐視我軍圍困雍丘。以我對他的瞭解,這是在不斷麻痹我軍。”
作爲這場大戰的燕軍主帥,牛存節當然知道慶聿恭的謀算,也不意外厲天潤能夠分析得鞭辟入裡。
他意識到這是一個很難得的機會,畢竟不是隨意什麼人都能當面聆聽厲天潤對戰局的分析,故而擺出正襟危坐洗耳恭聽的架勢。
厲天潤見狀便繼續說道:“戰場局勢千變萬化,隨時都有可能出現無法預料的意外,再者未慮勝先慮敗是爲將者最基礎的能力,我相信慶聿恭肯定不會忽視這一點。所以在打下雍丘後,我便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假如我是慶聿恭,那麼我要如何不讓魚兒咬下魚餌然後逃之夭夭。”
他望着牛存節的雙眼,依舊淡然地說道:“或者說,假如雍丘意外失陷,我要怎樣才能奪回來。”
牛存節好奇地問道:“不知大都督可有所得?”
厲天潤坦然道:“古往今來,攻城戰既複雜又簡單。對於攻方主帥而言,複雜之處在於統兵是件難度很高的活計,普通人連幾十人如何安排都解決不了,當人數上升到數萬以上,光是安營紮寨吃喝拉撒就是困難重重,更不必說要驅使這些人冒着極大的風險闖進刀山火海。”
牛存節不禁心有慼慼,他信服地點頭道:“大都督所言極是。”
“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倘若不計較成功的機率,攻城也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因爲辦法只有那麼多,諸如強攻、水淹、內應、堆山、圍困等等。放到眼下來說,景軍除了強攻之外,其餘法子大多行不通。雍丘有內外雙城,四座城門還有甕城遮蔽,城外無大河大川,城內守軍亦無景軍的內應。”
厲天潤三言兩語就將慶聿恭手中的牌娓娓道來,然後從容地說道:“當然,慶聿恭還有一個法子,那就是挖一條連通雍丘內外的地道,在我軍防備鬆懈的時候奇兵奪門,大軍順勢涌入。”
牛存節心中陡然一震。
他擡眼望去,看到的是一張泰然自若的面龐。
很難用言語來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震驚之外帶着幾分畏懼。
厲天潤在說完那句話之後,從親兵手中接過水囊,裡面裝着薛懷義親自爲他準備的清水。
牛存節很快就領悟對方的用意。
其實在從古到今的戰事中,挖地道這種事屢見不鮮,很多時候面對高聳堅固的城牆,攻城方只能另闢蹊徑,然而這種手段成功的概率極低。原因很簡單,城上的守軍不是瞎子。
這個時代沒有機械力量的幫助,光靠人力想要挖通一條數百丈的地道需要很長時間,這一切必然會在守軍的眼皮子底下進行——沒人會在十幾裡外開挖地道,那是極其愚蠢的做法。
只要攻方挖地道的舉動被守軍發現,他們可以在城內輕易阻斷。
即便守軍沒有提前看見,任何一位有經驗的主帥都會讓人在城牆下放置聽甕進行防備。
但是雍丘城的情況不太一樣。
在靖州軍入駐之前,這裡一直是北燕的疆土,牛存節駐守此地已經兩年多。
從半年前戰事爆發到如今,假如慶聿恭一開始就想誘使靖州軍北上,那麼他完全可以讓牛存節提前準備,後者有足夠充裕的時間讓人挖出一條連接內外的地道。
以此作爲壓箱底的殺手鐗。
屋內的氣氛很安靜,又透着些許沉肅之意。
牛存節這一刻心念電轉,他忽然間明白過來,厲天潤特意將地道之法放在最後,無非是在提醒他,靖州軍已經在提防這種可能,並且在城內各處排查風險。
這是他最後的機會。
如果他依舊堅持什麼都不說,靖州軍大抵也能找到地道的位置,不過是需要多耗費一些時間和精力,而眼下守軍氣勢正盛,景軍在沒有疲乏守軍的前提下,肯定不會輕易動用那個唯一的機會。
等靖州軍在景軍發起突襲之前找到地道的所在,牛存節也就沒有了利用的價值。
一念及此,他長身而起,面朝厲天潤躬身一禮,無比汗顏地說道:“大都督,罪人知道地道出口所在,願意前去指認。”
坐在對面的朱振鬆了口氣。
牛存節終於開口自然是個好消息,而且隨着他抖露這個隱秘,那麼城中的隱患將不復存在,守軍可以全身心地應對外面強大的敵人。
厲天潤也站起身來,溫言道:“此番雍丘若能守住,牛將軍當記一功,屆時我會向陛下奏明此事。”
至此,牛存節終於心服口服,伏首道:“承蒙大都督不棄,給罪人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罪人銘感五內,豈敢再不盡力?”
“不必多禮。”
厲天潤示意朱振將他扶起來,繼而道:“以往在戰場上各爲其主,恩恩怨怨都是難以避免的事情,但如今你我同爲大齊子民,不必介懷那些往事,只需一心爲國朝效命即可。這段時間你先安心休養,將來定然有你用武之地。”
牛存節心中百折千回,再度大禮道:“多謝大都督寬宥之恩!”
朱振望着他臉上激動又感動的神色,不禁暗暗一嘆。
這位曾經的上官心思還是簡單了些,他完全沒有看出來,厲天潤並非是因爲他說出地道的具體位置而特意給他一次機會。
實際上自從靖州軍入城那一天開始,厲天潤便讓人開始在四面城牆周圍仔細探查,找到連接內外的密道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他之所以要特意來這裡一趟,只是給牛存節一個合理的臺階,哪怕地道壓根不存在,只要牛存節能說出一些景軍的秘密,厲天潤都會勸降並且接納他。
因爲他是北燕軍中僅存的實權主帥,如果他能夠真心實意地歸順大齊,這對北燕國內臣民的影響會很深遠。
無論官員將領還是權貴鄉紳,有牛存節這樣一個鮮明的例子存在,他們在面對大齊的招攬時,心中就不會有太多的抗拒。
跟隨厲天潤走出這座宅子,朱振一直望着這位靖州大都督清瘦的背影。
雖然他看起來疾病纏身,雖然他如今身陷孤城,外面是重重強敵包圍,但他的目光仍然着眼天下,仍然是在爲大齊的國運嘔心瀝血。
朱振是因爲王家的原因才做了靖州軍的內應,但是眼下他情不自禁地說道:“大都督。”
厲天潤腳步微停,微笑道:“何事?”
不知爲何,朱振胸中涌起沉寂很多年的熱血,朗聲道:“末將願追隨大都督鞍前馬後,沙場搏命!”
厲天潤沒有多言,只是點了點頭。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