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0章 358【父與子】
平康坊,李氏大宅。
初夏的夕陽籠罩着這座青煙嫋嫋的庭院,亭臺樓閣悉數掩映於昏黃的光芒之中,尊貴氣象一覽無餘。
錦麟堂內,氛圍頗顯凝重。
李道彥望着手中蓋碗裡的參茶,淺淺飲了一小口,旋即將蓋碗遞給肅立在旁的幼孫李公緒。
堂內並無僕人,除了這對祖孫之外,便只有刑部侍郎李適之端坐下首。
“今日朝會所議諸事,你應該都知道了。”
一片冷寂之中,李道彥緩緩開口,語調略顯疲憊。
今天的朝會規格比較高,李適之雖是李道彥的長子,又有刑部侍郎的官身,依舊沒有資格進入文德殿。按理來說李適之不會這麼快就知道朝會的內容,但是李道彥的語氣很篤定,顯然很瞭解長子的手腕和能力。
李適之沒有否認,片刻之後輕聲道:“父親,陛下有些着急了。”
十四年來,天子和中樞的關係大抵處於微妙的平衡。
天子在這些年裡大力扶持邊軍,但是基本沒有插手過京軍南北兩衙的將領任免,這是他和江南世族之間心照不宣的默契。
如今天子先是採納陸沉的建言,讓京軍和邊軍的中下級武將施行調換,又直接對南北兩衙的權力架構進行調整,硬生生分出南衙三分之一的軍權交給陸沉。
雖說因爲荊國公韓靈符的出面,郭從義和王晏等人被迫低頭,但是這不意味着後續便會相安無事。
陸沉能否在南衙站穩腳跟還是次要,關鍵在於從一年前決定北伐開始,到如今天子插手南衙軍權,江南世族幾乎是一直在退讓。
這裡面有各種各樣複雜的原因糾葛在一起,但其中有一點極其重要且不容忽視,那便是李道彥身爲江南世族在朝堂上的領頭人,沒有強硬地反對天子的決定,反而再三地選擇退讓。
不止是今天。
平靜安寧的表象下,一些情緒正在醞釀。
去年河洛大捷傳回京城,蕭望之被加封國公、陸沉被封爲國侯,李道彥在朝堂上公開表達對二人以及邊軍的讚賞,將一場潛在的朝爭強行壓下去。
當時很多人在朝會結束後迫不及待地趕來宰相府邸,說明他們並沒有對李道彥的表態生出怨望,只是有些淡淡的擔憂,想要弄清楚這位老相爺的真實想法。
然而今日朝會結束後,包括吏部尚書寧元福和兵部尚書丁會在內的大人們,並未立刻趕來李府求教。
或許他們也知道今天李道彥的表態是迫於無奈,畢竟荊國公韓靈符乃是軍中碩果僅存的老一輩,他積攢大半輩子的香火情一旦擺出來,郭從義等人必須得低一次頭。
更遑論李道彥和韓靈符也有很深的交情,對方擺明要在臨死前替天子撐一次,李道彥又能如何?
但是也有一種可能,因爲過去兩年裡李道彥再三選擇讓權給天子,導致江南世族的各大勢力代表不再絕對信任這位老相爺,至少不會像以前那樣唯命是從。
此刻的錦麟堂內,當李適之說完那句話後,父子二人不由得再度陷入長時間的沉默。
年方十二歲的李公緒乖巧地站在旁邊,他雖然不是很能跟得上這兩位至親長輩的思緒,但也明白祖父讓他留下侍奉的原因,只帶着一雙耳朵仔細地聽着。
李道彥轉頭看了一眼幼孫,沒有直接回應李適之對天子的怨言,緩緩道:“墨苑文會召開首日,你和我都聽了郎三元的胡鬧。當時你離開之後,我曾對稚魚兒說過,陸沉對我的讚譽出自真心實意,令我感到很欣慰,這足以說明他是一個真正的聰明人。”
李適之默然不語。
李道彥補充道:“他知道天子的不易,也明白我和江南世族各家的不易,他如此年輕就能站在這樣的高度考慮問題,可見其眼界超凡脫俗。當時我還對稚魚兒說過,與陸沉相比,有些人是自作聰明,無論如何鉤織謀劃,最後肯定會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以李適之的心機城府,自然明白這是老父親在敲打他。
“但是當時我說這番話,並非是在暗指你,而是與你私下有很深聯繫的建王李宗簡。”
李道彥這句話讓李適之稍感意外,然後便聽老父繼續說道:“建王……望之不似人君。”
其實這句話略有些不妥。
李道彥的身份和資歷當然能放肆一些,但錦麟李氏不宜對儲君人選表現出明顯的傾向,至少在天子決定立儲之前,他們需要在公開場合站定中立之態。
李適之很清楚,老父這句話是在告訴他,如果李家選擇支持建王便會後患無窮。
他端起茶盞飲了一口,不疾不徐地說道:“父親,三皇子能夠體諒我們江南世族的不易。”
李道彥正色道:“這不重要。”
李適之放下茶盞,極爲罕見地直視着老父的雙眼,反駁道:“不,這很重要。”
李道彥老眼微眯,蒼老的面龐上浮現凝重的神情。
站在旁邊的李公緒沒來由地緊張起來。
良久過後,李道彥輕輕呼出一口氣,道:“爲父本以爲郎三元是建王的人,後來纔想明白,他應該是你用來投石問路的暗手。”
李適之平靜地點頭道:“父親明見。”
李道彥放緩語氣道:“爲父之所以會有這個錯覺,是因爲當時除了郎三元之外,文會上便無其他居心叵測之人,按理來說建王不會錯過這個給二皇子添堵的機會。後來爲父得知,建王當日被許皇后留在後宮,才意識到那位皇后娘娘察覺到建王的心思,沒有允許他任性胡來。”
“其實兒子當時也有些奇怪,建王居然能夠忍住不動,後來才知道是皇后娘娘出手。”
李適之接過老父的話頭,微笑道:“都是聰明人。”
“小聰明而已。”
李道彥搖搖頭,看着長子淡然的面龐,道:“如今看來,陛下有意二皇子,所以才讓陸沉去參加墨苑文會,用這種隱晦的方式向百官和世族表明心跡。許皇后因爲當年一些事情,一如既往偏愛三皇子。從表面來看,二、三皇子各有一點優勢,但是大皇子纔是名正言順的皇長子。”
李適之明白老父爲何擔憂,他溫言開解道:“陛下聖明在心,遲遲未定儲君就是爲了避免朝堂動盪。有陛下乾綱獨斷,無論那位皇子住進東宮,都不會引發太大的風浪。在兒看來,父親委實不必因爲此事煩心。” 李道彥眼中閃過一抹深重的失望,緩緩道:“北邊的景國已經吞併趙國,南侵之勢已成定局,你明不明白?”
李適之沉默片刻,輕聲道:“兒子明白,故而先前一直贊成父親對邊軍適當退讓,以此來保證邊軍的戰力。景國雖然勢大,但是過去兩年裡的戰事表明他們並非不可戰勝,衡江依然會是橫亙在他們面前的天塹。退一萬步說,即便定州保不住,靖、淮兩地依然可以將景軍拒之門外。”
李道彥此刻的心情很複雜。
今日這場談話,不止是父子之間的交流,更有可能關係到錦麟李氏、江南九大家乃至整個大齊朝廷未來的命運。
他一直將李適之當做繼承人、錦麟李氏的下代家主培養,對方也沒有讓他失望,將近二十年的時間裡穩紮穩打,憑藉一手錦繡文章和紮實的庶務能力立身養望,不顯山不露水便籠絡大部人心。
可是現在他忽然發現,自己似乎有些看不懂這個長子的心思。
“你的看法是一個最理想化的狀態,但是伱要明白世事無常,很多時候會發生一些令你意想不到的狀況。”
所謂知子莫若父,李道彥很清楚李適之的心志何其堅毅,因此他沒有擺出嚴父的姿態,一反常態地耐心解釋道:“邊軍戰力的強弱不是一個恆定的存在,蕭望之和厲天潤一旦有礙,後續幾乎無人可以頂替他們。陸沉雖然頗有青出於藍之勢,但他一人如何兼顧三地?真到了景軍大舉犯境之時,國朝內部仍然紛亂不休,或有天地傾覆之憂啊。”
李適之望着老父眉眼間的憂慮,不由得輕輕嘆了一聲。
以李道彥宦海沉浮數十年的閱歷,自然能感覺到永嘉城貌似平靜的水面下,隱藏着無數蠢蠢欲動的暗流。
這裡面既有邊軍、京軍和中樞權力之爭,又有幾位皇子漸趨明顯的皇位之爭,還有以陸沉爲代表的軍方新貴與那些老牌武勳的明爭暗鬥。
今天朝會若非韓靈符拖着殘軀入宮,以自身的清名爲天子壓陣,恐怕就會爆發第一場明確激烈的朝爭。
但是下一次呢?天子又去哪裡尋找第二個韓靈符?
終究會走到劍拔弩張的那一天。
良久過後,李適之垂下眼簾,緩緩道:“父親,北伐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李道彥白眉微動,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
李適之不以爲意,繼續說道:“其實兒子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北伐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對於陛下而言,收拾舊山河是必須要堅持的旗幟,對於邊軍將士而言,北伐是他們獲取戰功步步高昇的手段,可是對於北地百姓而言,他們真的希望我朝大軍重返北地嗎?”
“適之——”
李道彥的臉色漸漸嚴峻起來。
李適之誠懇地說道:“父親,請讓兒子說完。”
“這世上肯定有人心無雜念,或爲忠心報國,或爲弔民伐罪,或爲驅逐蠻夷,我從不懷疑有這樣的人存在,並且對這樣的人心生敬意。”
“但是,我必須要說但是,像我們錦麟李家、長樂寧家、寧潭丁家、博越陳家、德安郭家、永新王家、興山樂家等等,我們這些世族的根基都在江南。姑且不論大齊軍隊能否徹底擊敗景軍,縱然大齊勝了,這於我等有何益處?”
“父親可以不考慮這個問題,我也可以不考慮這個問題,其他人是否也能做到秉公無私?是否願意將全部家資奉獻給朝廷?錦麟李氏能有今日之地位,首先離不開父親的嘔心瀝血,其次則是因爲那麼多江南世族的鼎立支持。”
說到這兒,李適之呼出一口濁氣,搖頭道:“他們能支持錦麟李氏,將我們李家捧到這個位置上,自然也能反手將李家拉下去。”
李道彥雙眼微閉,片刻後說道:“這世上的道路不止有一條。”
“父親所言極是。”
李適之語調低沉,喟然道:“可是陛下選擇了最激進的那條路。父親,兒子一直明白您的苦衷,亦不反對陛下對邊軍的支持。去年北伐靡費甚巨,如果沒有我以父親的名義在暗中幫忙轉圜,薛南亭真以爲他的右相之位能壓得滿朝文武悄然無聲,給邊軍供給那麼多糧草軍械和餉銀?”
李道彥此刻的神情很複雜。
他當然知道長子沒有說謊,這本就是他對李適之的囑託。
李適之道:“陛下想要北伐,想要壯大邊軍,想要讓蕭望之的心腹陳瀾鈺插手京軍,還有這兩年各種各樣的安排,我們所有人都選擇了退步。這是因爲我們知道,陛下是大齊的天子,邊軍是邊疆的屏障,支持他們同樣是支持自己。我們不蠢,分得清輕重緩急。”
“但是,陛下未免太心急了。”
李適之用最開始那句話作爲結尾。
李道彥明白他的心思,也意識到天子的決定已經觸及到江南世族的底線,這種沉默的反對更加危險。
可是……他又能做什麼呢?
這是大勢所迫,非一人一心可以改變。
更何況李適之是他培養了二十幾年的繼承人,和他與錦麟李氏本就是一體,就算李適之的想法不合他的心意,他連大義滅親都做不到,除非他願意眼睜睜看着錦麟李氏毀於一旦。
一念及此,老人轉頭看向乖巧站在旁邊的幼孫,緩緩道:“無論如何,錦麟李氏不能與陛下爲敵。倘若那些人覺得老朽不配這個位置,便讓他們另擇賢明罷。”
李適之定定地看着地面,沉默很久之後起身行禮道:“謹遵父親之命。”
待他離去之後,李道彥朝李公緒招招手,然後擡起蒼老如枯枝的手掌在他手背上輕輕拍着,笑道:“稚魚兒,有沒有聽懂你大伯說的那些話?”
少年望着老人慈祥的笑容,不知爲何一時間竟然悲從中來,顫聲道:“祖父……”
“無妨。”
李道彥笑着打斷少年的話,轉頭看向堂外的一隅天地,幽幽道:“他們覺得陛下太着急了,可是他們沒有想過一個問題,陛下終究是九五之尊,又非他們手裡的傀儡。”
“從古到今又有哪個有爲君王,能夠容忍自己睡在別人握着的刀劍之旁?”
“陛下已經默默忍受十四年。”
“陛下……纔是真的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