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羈旅行役斷鴻終歸
杳杳神京路,聲遠長天暮。
如今,神京已不再杳杳,神京就在腳下。
長天日暮裡,顧惜朝負手望天——這個動作他常做,漸漸地成爲一種習慣。
負手望天的人,或是野心,或是寂寞——顧惜朝,他是哪一種?
金風細雨樓前的樹下,楊無邪擡頭望見立於頂樓窗邊的顧惜朝,一瞬間,記憶中的某個泛白身影突兀出現,剎時驚得他呼吸停滯。
只這一剎,下一剎楊無邪立刻恢復了神思。
誰在窗邊擡頭,望一眼浩淼蒼穹中的風景?又豈知自己卻成了別人眼中的風景?
楊無邪在心裡深深思索,同樣負手望天的顧惜朝,與那個人,到底幾分相像?到底會不會殊途同歸?
其實——顧惜朝早已做了那人做過的相同的事。
只不過,顧惜朝終是與那個人不同。
那個人死不悔改,於是將自己隔離在天塹之外。
遇見戚少商的顧惜朝——也許真的可以成爲一個好人。
楊無邪想得有些入神,再擡頭看時,卻發現顧惜朝自上往下地望着他,眼睛裡是看不清楚的情緒。
楊無邪微微一笑,點頭示意。
顧惜朝亦點點頭,不再言語,又專心望着遠處的天際。
這是楊無邪經常從顧惜朝眼睛裡望到的情緒,那就是——誰也看不懂誰也無法看透的情緒。
如臨淵一般。
深不見底,不起漣漪,靜水,不動。
楊無邪不安,第一次看不透一個人,無法通過眼睛看透一個人。
卻聽顧惜朝的聲音從樓上傳來,“楊總管,人生就是這般,大多數人無法看得清彼此的眼睛。”
楊無邪愣了愣,微微點了點頭,“不錯,有時俯望,有時仰觀,卻就是難以站在同一個高度上對視。”
然後,聽到顧惜朝,似乎是說與他聽,又似乎是說給自己聽。
“所以,費盡周折遇見一個能夠兩相望的人——幸矣。”
那一瞬楊無邪感覺到顧惜朝的疏離感少了一些,甚至連戒備感都放下了一些。
他以爲是他的錯覺,顧惜朝身上的那種“閒人勿近”的感覺從來都是非常的清晰。
可是馬上,他就知道他並非錯覺。
因爲,他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
於是他微笑,轉過頭去,“樓主。”
戚少商朝他笑笑,溫厚的酒窩亮得晃眼。楊無邪忽然想起什麼,擡頭望上顧惜朝正專注望着戚少商的眼睛。
然後,楊無邪笑了。
接着,他看到自己的樓主,騰空而起,如一隻白色大鳥,躍上了頂樓的飛檐。
一個在窗子裡,一個在窗子外,相同的高度上,只隔一扇窗,對視。
下一刻戚少商乾脆利落地翻進了窗子,楊無邪看到顧惜朝微微翹起的脣角,濺起一個傾城的弧度。
楊無邪終於明白,戚樓主——就連翻窗子,都是一派英雄氣概。
望着並肩站立於窗前望着天際的兩個人,楊無邪忽然覺得,此刻,天地兩忘,只餘那二人,再多不得任何一個。
他轉身,輕輕退開,看到天邊火燒雲。霞光柔婉,染紅一片溫情。
天邊飛過一隻雁,雁過留聲,聲漸遠。
戚少商忽然轉過身去,望着顧惜朝,“惜朝,我總是在想,鷹是孤獨的,雁是合羣的,你一直都是鷹,自由,灑逸……”
話還沒有說完,顧惜朝指向天空,“你看……”
剛剛飛過的那隻雁,竟飛了回來,匯入一羣此刻恰好飛過金風細雨樓上面的雁羣。
那是何等壯觀的景色,羣雁的聲音,將原本寂靜的天泉山點醒。
黃昏夕陽裡,斷鴻終是歸來。
戚少商望見顧惜朝的眼睛裡,竟泛上淡淡的喜意,那眼神更清,卻沒有更冷。
戚少商幾乎看愣了——那是一個不一樣的顧惜朝。
顧惜朝眼睛裡的任何一點溫暖,都足以讓戚少商沸騰。
他幾乎就想吻上去,吻上他那終於有了一絲溫暖的眼睛,吻上那睫毛,那彷彿蘊涵了整個天下的眼睛。
可是他沒有,他覺得,只要望着他,就已經很好了。
他就那麼認真地望着顧惜朝,直到顧惜朝將視線從天邊收回,亦專注地投入他的眼睛裡。
他聽到顧惜朝堅定的聲音對他說,“羈旅難耐,孤單的鷹最是寂寥——如果你在,那麼,我便做一隻雁罷。”
剎那天地皆靜默。
很久之後的戚少商終於明白,彼時的顧惜朝,彼時的自己——
我的心,這隻野鳥,在你的眼睛裡找到了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