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三年,三年
戚少商愣住,愣得很徹底。
沒有想象中的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沒有曾是知音如今愁緒萬千的情怯,顧惜朝就如同昨日見過今日重遇的一派閒散,淡淡地問他,你爲什麼穿白衣了。
他還是一襲青衫,三年逃亡裡,面如冠玉依舊,淡漠疏離依舊——連那股子清爽氣息也依舊。
而自己,脫去了北國邊關裡的裘皮黃袍,穿上了翩翩白衣,卻已整整三年。
戚少商微微笑了,那笑容是蕭瑟而淒涼的。
他低沉而渾厚的聲音慢慢地說,“汴梁城裡不比邊關風寒,那裘皮袍子,不如這白衣合體。”
他們在這裡,似乎閒話家常。
可是轉念之間,腦海裡便泛過了很多很多零碎的記憶。
顧惜朝忽然笑起來,清風朗月一般的笑容,與那時一樣。
就是戚少商伸出手去,真誠地說,我沒拿你當兄弟,我拿你當知音。
彼時的顧惜朝,第一次發自內心的笑。
從此之後,便再沒有誰看過他那麼清朗的笑容。
三年之後的此刻,戚少商再次看到。
他並不知曉,顧惜朝迄今爲止的生命裡,只如許笑過兩次。
第一次是爲他笑;第二次,卻依然爲了他而笑。
“白衣更襯你。”青衫男子重又變得疏離,在說完這一句話之後。
戚少商在這一瞬間忽然明白了一些事。
原來,流年似水過,無痕,卻又怎麼可能。
同來望月人何在,風景依稀似去年。
只有月在,只有風景不變,那年的人,都去了哪裡?
今看花月渾相似,安得情懷似往時。
離人,離別之人,最是傷感,最是寂寞嗎?卻不知,那最落寞的,其實是那季節裡多情的月與花,無論是春,還是冬。
戚少商卻在這一刻只想說,一入江湖歲月摧。
你看,有着深仇大恨的兩個人,卻在三年的時光裡,在三年的時光之後,如此安閒地訴說着曾經的一些記憶,回憶着彼時的只屬於彼此的東西。
是仇恨不再了嗎?
不,想起那千里的黃沙中一路飲血,他依然恨得不能自已。
他只是在珍惜。
珍惜如今已少的故人之感。
不得不承認,顧惜朝已經構成了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可顧惜朝卻簡單地戳破了這份珍惜。
他促狹地問戚少商,“你,爲什麼不來追殺我?”
爲什麼?
戚少商也在問自己。
“是因爲我的命賤,賠不起,對嗎?”
是不是這樣呢?
戚少商依然在問自己。
顧惜朝卻並不需要答案,他只是繼續問,“你來我亡妻安眠之處,做什麼?”
“我……”戚少商忽然說不出話來。
“你剛纔一邊舞劍,一邊卻念着我的名字,又是做什麼?”顧惜朝的笑容有些猙獰了。
“我……”戚少商覺得自己成了啞子,成了結巴。
顧惜朝卻也不再追問,他只是用清澈的眼睛望着他。
戚少商一直很奇怪,爲什麼做出那麼多兇狠之事的人,卻仍然擁有這份清澈的眼光。爲什麼逃亡了三年的人,還是這麼清爽如昔。
卿本佳人,奈何做賊。
戚少商真想伸出手去,揪住他的領子,慢慢地問個分明。
挖出他的心來,看看是紅還是黑。
可他最想問的,卻是一個爲什麼。
爲什麼顧惜朝那時不信他。
其實顧惜朝彼時不是不信他,他相信戚少商不是那賣國賊子,只是,他是逼着自己不去信。
逼着自己不去信,自己的心裡就好受了一些。
如今,他問了自己,卻不希冀自己的回答。
自己卻連問,也沒有問。
該發生的,早已發生。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世界上無後悔仙丹,所以,誰能安然說一句,雖九死吾猶未悔?
戚少商不能,可他不知道他面前的這個青衣書生,他能不能?
他卻聽他淡淡地問他,“你自然是知道的,當年的燕狂徒,蕭秋水,李沉舟等一干豪傑高手,你最欽慕的,是哪一個?”
戚少商慢慢地想了想,“我欣賞的是李幫主,卻對他的某一點不能苟同。”
“哪一點?”顧惜朝似乎早已知道答案。
“他,不該懷疑兄弟。”
“那戚少商,我問你,你當時把我當兄弟,引我入連雲寨,卻最後被我毀掉了你的半生基業,千里逃亡,不過就是因爲你不疑我,你信我。如今,你可後悔?”
顧惜朝一連串地問了出來。
他似乎早就想問,想問他是否後悔。
戚少商沉默着,卻只沉默了一瞬。
“我不悔。”
“爲什麼?”顧惜朝確實吃驚了。
“我永不能忘與你認識的那一夜,我從不懷疑那一夜的顧惜朝,是真的顧惜朝,值得我相信的顧惜朝。”
這一剎的月華最好,不似隆冬的蕭殺。顧惜朝卻在這一剎幾乎要崩潰。
他預想了很多,戚少商會怎樣向他怒訴他有多麼後悔認識他——他是個殺人魔頭,他殺了他的兄弟,他背叛了他,騙了他……
可他沒有想到,戚少商依然不悔。
不悔。
他忽然擡起頭來直視着他,眼睛裡有一瞬間的迷茫。
他說,“你可知道我最欽慕的卻是哪一個?”
不等戚少商回答,他自顧自地說下去,“我最欽慕的,是柳五公子。我覺得我像他,亦或我是世上的另一個他。”
戚少商靜靜地與他對視,他知道他說的沒錯,顧惜朝與柳隨風,真的有幾分相似。
“可是戚少商,我後悔了,我不像柳五,一點也不像。他沒有背叛他的兄弟。”
顧惜朝的眼眸裡是淡若春水的疼痛。
戚少商看了,忽然有一種感同身受的疼痛。
於是他一字一句堅定地對他說,“時至今日,我依然要說,我從沒有拿你當兄弟,我拿你當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