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開始緩緩前進。
自得到消息後便馬不停蹄的趕來的姬振羽看到的,恰好是這麼一幕。
像是在興頭上被生生潑了一盆冰水,姬振羽一時怔然,竟是再追不上去,只覺那本該近在咫尺的馬車實是遠如天涯。
但姬振羽身下的馬卻不如主人有那般多的心思,雖沒有了主人的催促,卻還是保持慣性的向前衝,竟一下子衝到了馬車旁。
姬振羽下意識的側頭。
車旁的簾子並沒有放下,像是爲了透氣。但不論是姬容的身份還是此刻的地點都不適合這麼做,所以,姬振羽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感覺到了隱隱的憤怒。
但此時顯然不是追究這個的好時機——馬車並沒有絲毫停下的跡象,心裡有了畏懼的姬振羽也不敢再追,只得抓緊時間向馬車內看去。
姬振羽第一眼看見的,是坐在車窗旁的慕容非。
慕容非心情不錯,他衝着姬振羽笑了笑,並且極輕微的動了動身子,好讓對方更能看清車廂內的人。
姬振羽卻沒有心情看慕容非。視線僅僅在對方臉上滑過,甚至沒有看清對方是笑是哭,姬振羽就急切的往裡頭看。
他看見了一襲紅裳。
紅裳巍然不動。
自己皇兄是什麼意思,似乎再明顯不過了。
姬振羽在一瞬間抓緊了繮繩,而後緩緩放開。他輕輕夾了馬腹。
身下的駿馬打了一個響鼻,漸漸慢了下來。
馬車卻並不停。驅車人穩穩的鞭打拉車的駿馬,催促着車子向前。
繪着羽國標誌的車廂擦着姬振羽的身子過,距離最近的時候,只有兩指並排的寬度。
觸手可及。
姬振羽垂下了頭,他沒有再看馬車,而是伸手輕撫坐下的馬。
馬是汗血寶馬,日行千里,汗出如血。
姬振羽摸到了滿手的*。他沒有停下,只繼續撫摸梳理着馬頸上的鬢毛。
被弄得舒服了,姬振羽坐下的馬連打了幾個響鼻,四蹄更是不時踏地,嗒嗒作響。
聽着那彷彿踏進心裡的聲音,姬振羽看了看右手。撫摸得久了,那右手的指縫間也就染了些血色,隱隱綽綽的,透着一股沉冷味兒,一如方纔車廂中的那一抹顏色。
姬振羽的面上終於有了幾分苦意。他拉住繮繩,雙腿輕輕使力,不再看那漸行漸遠的馬車,而是向來時的方向掉轉馬頭。
恰是這時,短促的枯木斷裂聲傳進了姬振羽耳朵裡!
姬振羽沒有在意,只放任胯|下的馬慢行——直至周圍的驚呼聲接連傳進他耳朵裡。
什麼?……不知飄到哪裡的思緒終於稍稍集中,姬振羽心中剛剛遲緩的掠過那麼一個念頭,就感覺一道風聲*近自己。
雖此時狀態實在不好,但多年的武功到底不是白練。幾乎下意識的,姬振羽偏了偏腦袋。
“砰!——”的一聲,一大塊木板並石頭擦着他的身子砸到了地上,驚得姬振羽身下的馬一下子擡高了前肢。
姬振羽幾乎反射的壓下了身下馬的躁動。同一時間,他擡起頭,瞳孔猛的縮緊,卻是因爲那距離他不到十米距離、正高速下落的石板!
石板距離姬振羽的速度很近,近得連普通的一等高手都沒有辦法閃開。
但姬振羽有。
飄忽的精神剎那高度集中,姬振羽身體在瞬間緊繃,雙肩一動便要往旁邊掠去。
但就在此刻,姬振羽突然瞥見了自己的右手。
只是驚鴻一瞥,但他還是很清楚的看見了那指縫中的紅色。
隱隱綽綽,似乎馬上就會消失的紅色。
姬振羽的身子突然僵了僵。這一刻,一絲茫然以及一絲動搖不可避免的浮現在他心頭。
姬振羽緊繃的肩突然鬆了。一半是因爲最好的閃避時刻已經過去,另一半,卻是因爲他突然有些捨不得坐下的馬。
捨不得……這個會流出那種沉沉的紅色汗液的駿馬。那種紅得彷彿……
姬振羽心倏然抽緊了一下。極短暫的停頓後,他對着自己笑了笑,而後微微俯下身,將內勁全部集中在肩背之上,打算硬抗那自高處落下的石板。
只是很多時候,往往是天不遂人願。
就在姬振羽已經算是放棄的當口,一道幾乎能捏碎普通人腰肢的大力加在了姬振羽腰上,將他整個人扯下了馬背。
也就是這個時候,那本來在姬振羽□的駿馬一聲悲鳴,軟到在地,卻是被石板重重的砸在身上。
饒是素來身手過人,在這短短的一瞬之間,姬振羽也根本來不及反應什麼,只能隨着那股大力離開馬背,再踉蹌落地。
而堪堪把人救了出來的姬容顯然沒有那麼好的耐性等姬振羽反應。扯着姬振羽,姬容方一落地,看也不看便反手抽了姬振羽一巴掌——很用力,用力得連姬容的手隱隱有些發麻的感覺。
緊跟着,姬容盯着姬振羽,終於失去了那素來的冷淡冷靜沉穩沉着,只狠聲道:“我管你喜歡作踐自己還是喜歡自虐,我告訴你,別在我面前玩這些!——再有下次,我親自取了你的命!也省得日日心煩!”
姬容打得真的有些狠了。
懵了好一會,姬振羽才感覺到耳朵輕輕蜂鳴,被抽了巴掌那一側的牙齒也是隱隱有些鬆動。但奇怪的是,就算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也一字不漏的聽完了姬容所說的每一個字。
姬振羽看着姬容,他的肩胛有些痛,因爲姬容的一隻手正用力的鉗制着那裡。但姬振羽並沒有管那個,他只是嘗試着動了動有些發麻的臉頰,而後低聲的,帶着些討好的開口:“皇兄……你的臉色不太好。”
姬容的臉色當然不太好。
自從被長劍兩次貫胸而過後,爲了那如影隨形的暈眩之症,姬容便不大能太過激動了——一如此刻。
眼前漸有些發黑,姬容不由稍閉了閉眼。
瞅着姬容的臉色,姬振羽小心地試探的扶住了對方:“皇兄?”
承受着胸口那彷彿永遠也消失不了的悶痛和腦海中一陣陣昏沉,姬容一時也沒有精力多管姬振羽的舉動,只冷冷的掃了對方一眼。
但就是這冷冷的一瞥,在姬容此時的狀態之下,卻也因疲憊而顯得溫和了許多。
姬振羽扶住姬容的手更緊了些。
遠遠的把全部過程都看進眼底的慕容非嘆了一口氣。
雖說手段老套,但有時候,越老套的東西還真是……越有用啊。最後瞥了一眼掉落的石板,慕容非悄然走到姬容身邊。
同樣伸手攙住姬容,慕容非看了一眼姬振羽。
明白對方沒有說出的話是什麼,姬振羽略一遲疑,還是鬆開了手。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他總也該知足了。這麼想着,姬振羽默不作聲的看着慕容非攙扶姬容回到馬車,再看着姬容對慕容非吩咐幾句,再看着姬容登上馬車,再看着——姬振羽看着看着,他終究沒有看見那漸行漸遠的紅色身影回頭一下,抑或停頓片刻。
姬振羽微微抿了脣。
他總該知足的。姬振羽這麼想着,卻最終頹然的發現自己始終無法知足。
一時之間,姬振羽不由有些自我嫌惡——直到慕容非走近。
對那張幾乎一樣的臉始終有一種說不出的牴觸,姬振羽定了定神,待慕容非走近方纔開口:“什麼事?”
慕容非笑了笑:“鳳王吩咐……”
姬振羽精神一振:“皇兄說什麼?”
看着姬振羽的變化,慕容非心中有些無法分辨的複雜情緒,但更多的——更多他能分辨出的情緒,是不以爲意。
念頭也不過只轉了一瞬,幾乎立刻的,慕容非便微笑着湊近了姬振羽,而後輕聲道:“‘不準死。’”
“‘事情並沒有完。’”重複着方纔姬容所說的話,慕容非拉開了兩人間的距離,他微笑道,“鳳王的意思和心思八皇子應當都明白了……”
這麼說着,慕容非稍頓一下,在臨走之前還是稱讚了一句:“八皇子好手段。”
姬振羽身子輕輕一顫。
沒有再做任何的停留,姬容的馬車向城外駛去,並且很快就離開了葉國的帝都。
而這一件發生在鬧市的,不算大也不算小的事情並沒有在葉國掀起多大風浪——除了一處——葉國後宮的流芳殿。
“砰!”
“噹啷!”
“噼啪!”
一連串東西被砸摔的聲音源源不斷的傳出,伺候在流芳殿的宮女太監在殿外站了一排,卻誰都不敢向那敞開着的門走去,似乎那裡頭有什麼讓人無比懼怕的東西。
雖然確實有一個。
葉國皇帝來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像是已經習慣,葉國皇帝也沒有對那戰戰兢兢迎駕的一衆人等說些什麼,只帶了一個貼身的公公,便自顧自的往裡走。
迎接他的是一個孔雀綠釉香爐。
不以爲意的側頭讓過了香爐,葉國皇帝看着站在一地碎片之中,喘着氣臉色發青的夜晴,笑道:“也不是什麼大事,值得你這麼生氣?”
咬着牙,夜晴恨道:“是不是什麼大事……是不是什麼大事!可那副樣子,衆目睽睽之下,那副樣子他要做給誰看?!”
葉國皇帝只笑了笑。
夜晴則又開始摔東西。當房間內最後一個東西摔落在地後,她頹然坐倒在繡墩上。
葉國皇帝嘆了一口氣:“愛妃……”
夜晴斂下了眼,卻又迅速擡起。快得讓葉國皇帝說了兩個字,也只讓葉國皇帝說了兩個字。
她道:“罷了。”
葉國皇帝停下了口中未盡的話,只看着夜晴。
夜晴卻沒有看葉國皇帝,她只盯着面前的一點,冷冷道:“罷了,縱是我的孩子,若要尋死,也由得他去。”
這種時候當然不適合再溫存些什麼。故此,葉國皇帝只坐了一會,便很快離開了流芳殿。而在離開流芳殿之後,這位素來被稱讚‘涼薄’、‘殘忍’的皇帝也不由嘆了一口氣,道:“真是蛇蠍心腸。”
和皇帝一起看了全部的太監陪着笑,然後不意外的看見自己的主人,葉國最高的統治者面上緊接着便泛起了滿意的笑容:“倒還真是討人喜歡。”
一個半月後羽國帝都近郊馬車在壓實了的道路上平緩前行,車廂內,姬容正把玩着手上的一塊黃玉原石。
這個原石是姬容在途中向採玉的人買來的。其實姬容本身並不想要——依他的身份,哪裡需要自己去注意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只是,當姬容看見那採玉人抱着的一小筐黃玉原石,不知怎麼的就想起了至今還系在姬輝白腰上的半塊殘玉。再後來……
再後來,姬容也就挑了其中品質看來最不錯的一塊原石。
坐在不甚奢華,但極近舒適的馬車內,姬容摩擦着手中的黃玉原石,問身旁的慕容非:“還有多久到帝都?”
“快了。”這麼說着,慕容非看一眼窗外,在心中飛快的估算了一下,隨即回答,“至多再兩刻鐘的時間。”
姬容微微點頭,隨即閉上了眼。
慕容非一下屏了聲息。壓低了聲音衝外面吩咐幾句,而後,慕容非才悄然從旁拉過一個毯子蓋在姬容身上。動作十分輕柔,倒像是包含了十成十的細心小心。
兩刻鐘的時間很快過去了。而姬容也終於再次回到了自己的府邸——在離開了的數月之後。
走進府邸之後,姬容並沒有好好休息、洗去疲勞的意思,而是招來了一個下人,讓對方把一直呆在帝都的沈先生帶過來——他需要了解帝都這幾個月有沒有發生事情,發生了什麼事情。
只不過,在那個下人去找沈先生之前,另一件事找上了姬容。
“聖旨到——”
拉長了的腔調遠遠的傳進鳳王府,卻並非尋常那種尖利的聲音,而是另一種讓人感覺油腔滑調的聲音。
聽見這代表着聖意的三個字和自己幾乎前後腳到達,姬容一時微怔,卻並不驚訝——有些事,本在他的計算之中。
但很快,姬容就發現自己錯了。
而且錯的很離譜。
鳳王府前,姬容正看着一個人。
一個手捧着聖旨、得意洋洋的、有着一雙倒吊三角眼的年輕男子。
姬容見過這個男子。在幾個月之前帝都外城的一個小攤面前。
那時候,這個男子——這個潑皮,膽大包天的要調戲他的皇弟——事實上,若非如此,姬容還未必會記得那麼一個小人物。
姬容本來以爲自己再沒有機會看到對方,只是命運永遠那麼奇妙。
奇妙得……讓人憎惡。
姬容微抿了脣,他看着站在年輕男子旁邊、穿着一襲白衫的人——自己的二皇弟,道:“皇弟,這位……”
“是神降之人。”姬輝白淡淡的說了一句後,便再次斂下眼,並不多看姬容。
姬容也並沒有把視線一直留在姬輝白身上——對方已經開了口,帶着掩不住的得意和掩不住的惡毒:“鳳王,還不跪下接旨?”
作爲羽國的儲君,能讓姬容跪下的東西並不多,這其中並不包括聖旨,卻包括被羽國上下一致崇敬的‘神降之人’。
姬容不覺看了姬輝白一眼。
姬輝白正斂下眼,微微低頭,黑髮自肩頭披下,帶出幾分柔順。
姬容握了握拳。掌心裡的東西有些咯人,是那塊還來不及放下的黃玉原石。
“鳳王?”聲音再次響了起來,帶着不滿。
姬容微微一笑,他合了合手掌。
‘喀’的一聲輕響,被姬容握在掌中的黃玉原石頓時裂了一條縫。
而姬容,已經斂下眼,緩緩屈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