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清晨的安靜被一道女聲打破了。
主帳之中,顧青澤豁然起身,瞪着姬容,連上下尊卑都不顧了:“鳳王,您的意思是要講和?”
姬容微微點頭,確定了顧青澤的質問。
“爲什麼?”胸膛急劇的起伏,顧青澤咬了咬紅潤的下脣,道,“這幾天裡我們固然連失關卡,但那只是因爲佈防圖泄露,況且我們兵力完整,糧草充足,又對那兩個關卡極爲熟悉,假以時日定然能將那兩個關卡重奪回來!”
姬容沒有說話。
心中不忿的顧青澤卻是繼續道:“炎國連下我們兩個關卡,此時必然氣勢如虹,若是此時要求和談,對方只會以爲我們怕了對方,倒是必定獅子大開口的索要賠償——這種賠了夫人又折兵的昏招是——”
“咳!”眼見顧青澤越說越不像話,和顧曲言有舊的長髯將軍不由咳嗽一聲,略帶嚴厲的提醒道,“顧姑娘,你僭越了。”
倏然清醒過來,顧青澤一時噤聲。
姬容卻沒有過多的反應,只對在座的其他人道:“各位將軍還有什麼想法?”
從姬容平靜似水的臉上看不出什麼,長髯將軍沉吟一會,起身道:“我以爲議和確實不妥……”
說到這裡,長髯將軍看了一眼姬容的臉色。
姬容的神色似乎更沉了些。
心中已然有譜的長髯將軍暗歎一聲,複道:“縱要議和,如顧姑娘方纔所說——此時亦是不行。一來此時炎國氣勢如虹,未必同意議和;二來炎國連勝,若是議和,只怕也會獅子大開口……小人以爲,議和的最好時機當是我方挫敗炎國之時——最好還是奪回關卡之後。”
姬容微微點頭,長髯將軍所說的正是他所想的。
至於顧青澤,雖還有些不忿,但也同樣接受了這個做法。
只有一人不同意——是一直靜靜坐在姬容旁邊的姬輝白。
只見姬輝白輕輕敲了椅子拉開衆人的注意,而後道:“幾位將軍可否估算一下,我們挫敗炎國——或者奪回關卡,需要多久?”
見姬容沒有阻止的意思,長髯將軍和其他將軍對視一眼,謹慎道:“回二皇子,行軍作戰素來正道爲上,而炎國與我國兵力又相差不多,我方雖熟悉地形,但炎國亦能依託地勢……故小人以爲,這次戰鬥應該會持續兩三個月。”
“兩三個月?”姬輝白重複了一遍,隨即淡淡道,“不行。”
“二皇子?”長髯將軍錯愣。
姬輝白卻只看姬容:“兩三個月太久了。”
短暫的沉默過後,姬容道:“那皇弟說要多少時間?”
“最長一個半月。”姬輝白道。
聽到這裡,顧青澤只覺得胸口翻涌一股悶氣:“二皇子,您覺得——”
“就這樣。”不待顧青澤說完,姬容便冷淡的劃下了句點。
“鳳王!”顧青澤低喚一聲,聲音裡有着無奈,更多的卻是爲姬容而生的不平。
“就這樣”重複一遍,姬容環視一眼帳內,道,“諸位——開始準備和談事宜吧。”
明白再無轉圜餘地,顧青澤氣悶不語。
而帳中諸將你看我我看你,片刻後方才參差應是。
顯然無心再多說什麼,姬容正準備宣佈結束,卻聽見外頭的求見聲。
“進來。”微揚聲音,姬容道。
應聲進來的是一個長得斯斯文文的謀士,卻並非羽國的謀士——而是炎國。
姬容有些訝異。
那進帳的謀士也不用旁人喝問,很爽快的說出了自己的來意:“見過鳳王。我們王爺久仰鳳王大名,此番對陣亦是緣分,故我家王爺希望能約鳳王出來暢飲幾杯。不知鳳王意下如何?”
雖心中有數,姬容還是問:“不知你家王爺是……”
謀士笑道:“是六皇子,陛下賜號莫邪。”
眼皮輕輕一跳,姬容緩緩道:“原來是莫邪王。告訴莫邪王,本王必會赴約。”
明顯鬆了一口氣,那謀士深行一禮:“鳳王好膽識!明日辰時,五里亭上,恭候鳳王大駕。”
言罷,謀士不再停留,又行了一禮便轉身離開。
一等謀士離開,顧青澤便立刻向姬容開口,根本顧不得生氣:“鳳王,炎國那頭邀您去赴約未必是存了什麼好心,安全起見,您還是——”
本想說‘您還是別去了’,但想起方纔姬容親口答應下的話,顧青澤不由咽回到了喉嚨的話,只道:“您一定多帶些護衛,確保安全。”
點點頭示意自己明白,姬容稍微沉吟,視線終於落在了一旁的慕容非身上。
注意到姬容的視線,慕容非謙卑低頭,脣角卻悄然挑起。
翌日五里亭辰時方到,姬容已經策馬來到五里亭前,身後自然跟了大堆的護衛。
時是四月,梨花開得正盛,遠遠看去一片雪白。而這一片雪白之中,卻突兀的立了一道藍色身影——要見姬容的人已經來到。
拉了繮繩緩行,姬容見只孤身一人站在亭中,便也示意身後之人就此停下,自己則下馬走了上前。
聽見腳步聲,耶律熙轉回頭,面上含笑,越見俊秀:“數月不見,鳳王風采依舊。”
面對耶律熙,姬容實在無法做出笑顏,便只淡淡道:“莫邪王亦是如此。”
言罷,姬容不欲多費時間,單刀直入:“不知莫邪王此時約本王出來所爲何事?”
“鳳王倒依舊快人快語。”耶律熙一笑,旋即道,“不知鳳王可有意講和?”
饒是已經做足準備,姬容還是沒有想過耶律熙會說出這樣的話,一時不由怔在原地。
但姬容雖怔,耶律熙卻並沒有停。只見他微微一笑,道:“這次炎國與葉國同時對羽國開戰,鳳王若是明白,當曉得如何做纔是最好。”
並不意外炎國與葉國勾結,回過神來的姬容沉吟片刻,道:“莫邪王有什麼條件?又如何談和?”
“條件自然是有。”耶律熙微笑,旋即轉身坐在石椅上,並示意姬容一同就坐。
在這種事上鬧彎扭未免太難看,姬容也不說話,只隨之坐了下來。
擡手爲兩人各倒了一杯茶,耶律熙道:“這次和談只是你我之間的和談。而和談中的砝碼……”
沉吟片刻,耶律熙突而笑道:“羽國的兩個關卡,加上炎國的一個,如何?”
不可避免的想到了之前姬振羽的所作所爲,姬容脣角微一抽搐,心中倏然升起一抹厭惡。但很快,他便壓下心中的情緒,不動聲色道:“莫邪王倒是送了一份厚禮,只不知需要本王做些什麼?”
“只需鳳王配合本王的時間接收關卡便好。”耶律熙輕笑。
微一挑眉,姬容剛要說話,便被耶律熙打斷。
知曉姬容顧慮的是什麼,耶律熙也不避諱,直接道:“本王收到消息,再過一兩個月帝都那裡便會派另一個皇子過來接替本王處理邊關的事宜……這是什麼意思,鳳王應當能明白。”
這麼說着,耶律熙雖依舊笑意吟吟,面上卻還是透出了些冷意。
姬容沒有說話。他當然明白,耶律熙遇到的不過是最簡單最粗暴卻又最有效的處理方法——搶佔功勞。
只可惜,耶律熙從來都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而是伺機撲人的餓狼。
心中已經有了計較,姬容道:“莫邪王既有誠意送上這麼一份大禮,本王當然不會拒絕。只是除了配合你的時間接受之外,莫邪王沒有其他要求?”
“鳳王很希望其他?”耶律熙失笑。他看着姬容,心中卻是一動,“若說其他,倒還真有一事。”
“莫邪王但說無妨。”姬容淡淡道。
耶律熙握住了姬容放於桌面上的手。
姬容剛剛一怔,就感覺自己的手指被對方一根一根的撫摸過去。
臉色剎那變青,姬容忍了忍,方纔沒有抽出手直接給對方一掌:“莫邪王是什麼意思?”
耶律熙臉上泛起了若有似無的曖昧:“不知鳳王可記得帝都那一夜?”
這麼說着,耶律熙執着姬容的手或捏或彈,倒像是在玩弄什麼東西。
顧及方纔的交易,姬容只強壓下心中的噁心,抽出手冷笑:“本王不記得了。”
對姬容的冷淡不以爲意,耶律熙重新握住姬容的手。這次,他改爲細細的撫摸姬容手上的每一寸皮膚:“本王卻是記得的……”
手臂上起了一片的疙瘩——當然是噁心的,姬容握握拳,再一次將手抽出:“莫邪王怕是醉了,本王就先告——”
不等姬容把話說完,耶律熙便低笑一聲:“鳳王豈不聞‘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這次,姬容再也抑制不住臉色泛青。
而見了姬容的模樣,耶律熙卻越發覺得有趣。裝作不經意的撫過姬容的手腕,他道:“鳳王雖不記得帝都那日,但本王卻是記得的。那日鳳王的模樣,倒實在……”
說到這裡,耶律熙倒當真想起了當日姬容的模樣。
認真說起來,倒也確實不差……這麼想着,耶律熙微一恍惚,本已準備好的話不知怎麼的變成了另一句:“——讓人寤寐求之,輾轉反側。”
姬容的手在微微顫動。此時此刻,他只想撕了面前的這張嘴,剁了面前的這個人!
半晌,被氣得說不出話的姬容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莫邪王方纔……可是在開玩笑?”
“鳳王以爲呢?”耶律熙面上的笑意已經蔓延到了眼底。
瞪了耶律熙片刻,姬容長身而起,冷道:“莫邪王最好是在開玩笑——若不是,莫邪王便早日另尋他圖罷!”
冷聲說完,姬容半點不願停留,連最基本的場面功夫也不想做,轉身便大步離開。
懷着一肚子火氣和噁心回到侍衛所呆的地方,姬容厲目一掃:“你們方纔可聽見看見了什麼?”
口中這麼說着,姬容的視線卻只停在慕容非一人身上。
甚至不用對視便感覺得到對方眼神中的凌厲,慕容非微微苦笑,毫不懷疑自己實話實說所會有的悲慘效果。
ωωω •t tkan •co
故此,他只低下頭,道:“小人什麼也沒看見,亦不曾聽見。”
“這樣最好。”冷冷說完,姬容翻身上馬,也不待身後的人集合,雙腿一夾,胯.下之馬便如離弦之箭般衝出。
注視着那一騎遠去,慕容非整理隊伍準備跟上,腦中想着的卻是自己方纔看見聽見的。
雖聽得十分模糊,但看他們方纔的舉動和鳳王的反應,應該是……
鳳王被調戲了吧?慕容非的神情微見奇異。忍不住側頭,他看向亭中還坐着的人。
從這裡到亭中的距離卻是有些遠,慕容非極目望去,也不過隱約能判斷對方似乎在笑。
同一時間,坐於亭中的耶律熙也感覺到了慕容非的視線。順着視線看過去,耶律熙舉了杯,隨後一口飲盡,算作招呼。
慕容非一怔,隨即有了些笑意。並不多做什麼,他只略一點頭算作回禮,而後便帶人去追已經只剩一點影子了的姬容。
獨自坐於亭中,耶律熙雖見姬容一行人盡數離去,卻並不急於離開。
自顧自的爲自己再倒了一杯茶,耶律熙回想姬容方纔的舉動,不由有些好笑。
說來兩人身份差不多,他上次儘管是醉酒被勾引,但壓了自己到底不算吃多少虧,怎麼每一次說到那件事都……想着平素喜怒不形於色的姬容方纔瞪自己的模樣,耶律熙低低一笑。
不過說來,對方雖每一次都是氣急,但每一次卻也都不曾在那上面做文章……這麼想着,耶律熙低聲道:“見多了表面道貌岸然,實則男盜女娼之輩,再回頭和姬容打打交道,其實倒還叫人歡喜……”
“歡喜什麼?”一道聲音插了進來。
聽見聲音,耶律熙回頭看了人,笑道:“原來是宋先生。宋先生,事情可辦好了?”
被稱爲宋先生的文士向耶律熙行了一禮:“幸不辱命。我們的人已經把慕容振庭的屍體運了回來。就是……”
宋先生略有遲疑。
“就是什麼?”耶律熙問。
“就是不見他的頭顱。”宋先生略帶遺憾的說。
耶律熙則不以爲意的擺擺手:“我們爲他找回屍體入土爲安已是仁至義盡,其他倒不需太在意。何況依着他爲羽國做了這麼多事來看——”
耶律熙古怪一笑:“說不得過一段羽國會主動尋找他的屍體呢。”
宋先生也是一笑,復又嘆息:“慕容振庭倒是個人才,可惜時不予他,又是個看不透的人。”
“時?”耶律熙諷笑道,“天心最私,順應天命纔能有時,慕容振庭沒做一件事都要和天鬥上一次——他死得一點也不冤。不過做了這麼多……他倒也死得值了。”
宋先生深以爲然的點頭,隨後便聽見耶律熙問:“那個和慕容振庭一起來的人離開了嗎?”
“離開了。”宋先生回道。
“那麼,”耶律熙笑,這次卻是絕絕對對的幸災樂禍了,“我們可以看一場好戲了——羽國很快會發現,他們的神跟他們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另一頭,策馬回到軍帳的姬容一下馬便吩咐底下的人去把姬輝白叫過來。
底下的人應是,很快,得到消息的姬輝白便走進主帳。
“皇兄,你找——”說到一半,看見姬容神色的姬輝白便微微一怔,“皇兄,你心情不好?”
扶在椅柄上的手用力的按了按,姬容方纔搖頭:“無事。”
明白姬容不想說,姬輝白也並不追問,知道:“皇兄找臣弟來,可是有什麼事要吩咐?”
“父皇真是爲了與兩國同時開戰而要和談?”姬容冷不防問。
姬輝白一時沒有說話,而姬容已經繼續道:“同時和兩國開展固然無法長久堅持,但依父皇的個性和眼下的形式,亦不可能立刻和談——父皇不會不知此時和談所需要付出的代價。而如果我沒有猜錯,去葉國和談的人選也已經在準備了,是麼?”
“是。”片刻沉默,姬輝白點頭。
儘管自己的猜測被證實,但姬容還是沒有半分高興——亦沒有高興的理由。
這麼怔了半晌,姬容方纔到:“那麼,是因爲什麼?——若是不方面,皇弟還是不用說了。”
“皇兄說笑了。皇兄是羽國的鳳王,想知道什麼又豈會有不方便之說?”這麼說着,姬輝白緩緩道,“是神降。”
姬容驀然一呆:“神靈降世?”
姬輝白點頭。
姬容慢慢皺起眉:“確定嗎?”
姬輝白也沒有半分高興的樣子,只淡淡道:“天啓和問神都是一個結果,應該沒錯。”
“什麼時候的事?”姬容問。
“只這兩天——就在我剛剛起程來這裡的時候。”姬輝白道。
“那麼,找到了被神降的人沒有?”姬容繼續問。
姬輝白搖頭。
“原來如此”姬容低聲道。
一時間,主帳之中誰都沒有說話。又過了片刻,姬容方纔打破沉默:“神降之人確實比眼下的所有事情都重要……先前皇弟所說的一個半月是最遲期限了吧?父皇的意思應當是立刻結束一切。”
“和談總也需要時間。”姬輝白道。
明白姬輝白已經算是爲自己爭取了最大時間,姬容一時沉吟。須臾,他問:“葉國那頭父皇有沒下旨說由誰負責?”
“父皇讓我自行考量,”這麼說着,姬輝白道,“臣弟想過幾日親自去一趟葉國,解決這件事。”
“不。”姬容突而道。
“皇兄?”姬輝白一怔。
“皇弟留在這裡吧,我去葉國。”姬容淡淡開口。
姬輝白皺眉:“此去葉國只怕會有些波折,皇兄……”
姬容扯扯脣角,卻沒什麼笑意:“既是由我而生的波折,便該由我解決——哪有讓你替我扛事的道理?”
這麼說着,姬容也不等姬輝白再說什麼,只站起身,道:“就這樣吧,我今日把東西都整理了,明日就出發。”
明白此時多說無用,姬輝白也不再贅言,只道:“臣弟和皇兄一起整理。”
聽姬輝白這麼說,姬容剛想拒絕,姬輝白便淡淡道:“皇兄既要明日出發,今日一人便定然整理不完這些東西……還是皇兄只不願和臣弟在一起?”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姬容當然不能拒絕。況且兩人一起整理不論是速度還是其他都要比一人好得多,姬容索性也不再多言,只動手整理。
要處理的東西實在不少,又只有一天的時間,一時之間,主帳之內除了翻動書頁的聲音之外再無其他。直至——直至,姬容不經意看見姬輝白伏在桌上休息。
恍然回神,姬容這才發覺外頭的天色已在不知不覺中黑了下來。
戌時了麼……看了一眼沙漏,姬容起身走到姬輝白身邊,俯身抱起對方,同時輕撫過對方的睡穴。
身子微微一動,還來不及清醒的姬輝白很快便重新熟睡。只是儘管熟睡,他的眉心卻依舊微微蹙起,似乎睡得並不安穩。
抱着人,姬容略一猶豫,也不讓底下的人送姬輝白回他自己的營帳,而是將姬輝白抱進了裡間自己的牀上。
將人放好,姬容剛準備替對方拉被子,就瞥見了姬輝白腰間懸着的半塊玉佩——是上次摔碎了的那半塊。
姬容一怔,不覺看向沉睡中的姬輝白。
姬輝白還是微微皺着眉,沒有了醒時的那份尊貴疏離,此時的他看起來倒讓人有十分的憐惜。
只是,連休息時都還皺眉,代表的是……不覺順着牀沿坐下,姬容伸手輕撫姬輝白眉間那道淺淺的皺褶。
……思慮過重?
火光輕輕搖曳,昏黃的光線下,兩道影子在不知不覺中逐漸融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