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非走在一團黑暗之中。
是真正的一團黑暗,沒有天空,沒有大地,甚至沒有光亮以及聲音。
慕容非神色冷漠。在這一團虛無之中,他再不需要費神做出各種各樣面具一般的表情,當然也再不需要考慮各種各樣的人。
他只考慮着自己——以及出現在自己生命中的人。
那麼,有什麼人在自己生命中出現過呢?
是自己的父母……
慕容非冷冷的笑着。
還是那些心心念念憎惡自己的人?
慕容非腳下踩着虛無,卻踩出了堅定——儘管某些堅定並不足以讓人讚揚。
亦或者……是那些口口聲聲愛着自己的人?
慕容非無動於衷的想着。
周圍的景緻還是黑沉沉灰濛濛的,但這之於慕容非卻並無影響:不拘是好是壞,但在心性的堅定方面,慕容非卻是能當之無愧的傲視世上大多數人。
世人熙攘,愛他的,憎他的,在乎不在乎他的,慕容非都能視若無睹。但他卻偏偏並非淡泊名利之輩,更不是隨心所欲之徒。他在乎的,是——倏然驚醒,慕容非睜開眼看着青澄澄的幛頂,片刻才恍然自己是夢魘了。
既然清楚的意識到自己醒了,慕容非也並無多呆在牀上的意思。稍閉一下眼沉澱思緒,再張開時,慕容非已經飛快的打量完自己身處的地方,並有了基本的判斷。
竟然是他的寢室……這麼想着,慕容非下意識一挺腰背,便待坐直身子。但剛剛發力,他便覺得腰背一陣痠痛,一時竟是直不起來。
痛當然是因爲背後的傷口,而酸……
腦中念頭一轉,慕容非便把所有細節都回想起來了。但儘管細節回想的一個不漏纖毫畢至,但慕容非卻並沒有什麼臉紅心跳的反應,而只是有些空茫。
——筆墨難以形容的空茫。
並沒有放任自己沉浸思緒太久,不過一會,慕容非就收拾心情,單手撐着牀沿,慢慢直起身子。
背上的疼痛和下身不適湊熱鬧般的蹦躂得歡快,似乎在挑戰慕容非的神經,又好像只是催促他繼續休息。
慕容非並沒有理會。直起身,稍微活動活動手腳後,慕容非便站直了身子,低頭打量自己。
身子已經被清洗過了,衣服自然是乾淨的,背後傷口感覺上也被妥善處理……這麼想着,慕容非走到一旁的椅子邊,剛準備拿衣服,卻驀地一怔:衣服是隨意丟在椅子上的。
就是再粗疏大意,也沒有哪一個侍從敢如此放肆的將衣物如此擺放……那麼,這衣服是姬容丟下的?那之前他昏睡過去後的清洗和包紮……
慕容非有些遲疑,一邊覺得依姬容的身份,是斷不可能親自做這些事情的;一邊卻又認爲如果是交由下人做的話,也斷沒有再自己拿衣物的道理……
幾經思量,慕容非還是沒有得出結論。而已經穿好衣物的他也不再糾纏這件事,只最後理了一下藏在腰間的佩劍,便向外間走去。
綠蕪別院中主院的主屋當然不會小,但再大也只是一個房間,沒幾步功夫,慕容非就來到了外間,並且一眼看見了那個在通明燈火下伏案翻閱的身影。
慕容非下意識的看了一眼窗外。
窗外黑幕沉沉,是夜,並且是深夜——他其實並沒有昏睡多久。
收回視線,也同時收拾了心情,慕容非幾步走到姬容面前,彎腰行禮:“殿下。”
並沒有立刻回答,姬容花了一會把手頭上的摺子看完,這才擡頭看着慕容非。
慕容非微微垂眸,並不和對方對視,顯得十分恭順。
就這麼看了好一會,姬容突而微微一笑:“那位姑娘挺漂亮的吧?”
慕容非有了一瞬的停頓:“殿下說的是?……”
“記不起來?”隨意的回了一句,姬容放鬆身子靠着椅背,“那位到了嵐翠樓雨字閣的姑娘。”說到這裡,姬容稍停一下,看着那一貫柔順,並且現在依舊還柔順的人,“那麼,本王再說得具體一些?——那位從江崎來的,是武林中某個組織領導者的女兒,姓葉名菱秋……”
姬容的聲音慢慢停下,他冷冷的看着慕容非——而那原本站着的慕容非,已經驀然跪下,面色微有蒼白。
書房一時寂靜,須臾,是慕容非略顯乾澀的聲音打破沉寂:“請殿下責罰。”
“責罰?”姬容重複了一遍,而後面上帶了些笑,“慕容公子,本王要怎麼責罰你?你做的……”
稍停一會,姬容一字一頓:“——不是相當的好麼!”
慕容非沒有說話,只垂下了眼。
姬容依舊看着慕容非,他看不見對方的眼睛,但能毫無障礙的看見那輕輕顫動的眼瞼,還有已經乾裂泛白的嘴脣——真是一幅惹人憐惜的模樣。
姬容眯了眼,只覺得一股怒火倏然自胸中躥起。
冷笑一聲,姬容道:“慕容公子,你還沒有回答本王的問題:那位姑娘是不是太漂亮了?”
怎麼回答似乎都不對,慕容非稍稍抿了脣,越加沉默。
姬容卻並不打算如此放過慕容非:“既然慕容公子不想回答這個問題,那麼本王再問問別的?”
這麼說着,姬容笑了笑,複道:“慕容公子跟在本王身邊也有一段時間了,算是有頭有臉的老人了。而瀾東雖說不是帝都,但多少也算是本王勢力範圍,是也不是?”
說到這裡,姬容微停一下,卻並不等慕容非開口,而只繼續往下說:“所以本王很好奇。本王好奇,爲什麼一個跟着本王經歷了那麼些風風雨雨、被本王倚重了的人,會在本王的地盤上,被一個小姑娘弄得狼狽至斯,甚至,”姬容吸了一口氣,極力穩定自己的情緒,卻還是忍不住的有了切齒,“甚至帶、傷、逃、回?”
“殿下……”慕容非忍不住開了口,但說了這麼一大通的姬容卻已經不想再聽慕容非解釋!
怒火升到了某個臨界點,姬容回想起早前自己見到的情景和今夜一得空就加急整理出的情報,頓時狠狠的摔了摺子,怒喝出聲:“慕容非,你到底還要不要臉面了?!——這次的事情場面如果讓底下的人知道看到,你以後還怎麼統帥,怎麼服衆?!”
慕容非再沒有聲息。
胸膛重重起伏,姬容只覺得這一夜積攢的怒火幾可媲美往常幾年的量了。勉強鎮定,姬容稍閉了閉眼,漸漸鎮定下來。
片刻,他張開眼,墨色的眼眸中已經一派漠然:“好了,起來吧。”
慕容非依言起身,還沒等他說出那句已經慣常了的‘謝殿下’,他便再一次聽見姬容的聲音。
是很平靜的聲音。
——“滾出去。”
時間已經近四更了,除了值夜的侍衛外,偌大的綠蕪別院靜悄悄的不聞人聲。
慕容非正獨自走在卵石鋪成的小道上。背上的傷雖大,卻不重,也不傷在要害之上,並無多大問題;至於情|事過後那些許痠疼的後遺症……慕容非卻是早早就已經忽略了。故此,他的神態動作竟和平常一樣,不見絲毫差別。
慕容非是向着自己的院子走去的,天雖然快亮了,但畢竟還有一段時間,而在這段時間裡,抓緊時間睡一個囹圇是不錯的決定。
但今日的慕容非運氣似乎真有點不好——就在他即將回到院中的時候,一個娉婷的身影攔在了他的面前。
慕容非停下腳步,面上緊接着也泛起了笑意,溫和明朗:“原來是袁姑娘,我不知道袁姑娘找我有事,竟勞姑娘久等,”這麼說着,慕容非掃一眼袁竹鬱髮絲肩膀上的水汽,微微一笑,“實是罪過。”
“慕容公子客氣了,”袁竹鬱盈盈一福。今日,她穿了一件青綠色的綢衫,搭配着簡單的髮式和鵝黃的繫帶,清爽卻又不失嬌俏,十分惹人憐愛。
只是袁竹鬱並不知道,那鵝黃的繫帶和青綠的綢衫卻恰巧能勾起一些慕容非不太愉快的記憶。
只是既然連侮辱都能不動聲色的承擔而下,那區區的不甚愉快又算得了什麼?慕容非只略略掃了一眼袁竹鬱的衣飾,便笑道:“時候也不早了……不知袁姑娘有什麼事情?如果不太要緊,袁姑娘不妨早些去休息,明日再說。”
慕容非的話已經是在委婉的拒絕袁竹鬱了,但等到心焦的袁竹鬱卻是再等不下去,只好裝作聽不懂:“勞公子掛心,竹鬱實在慚愧。只是公子繁忙,竹鬱也不敢多叨擾公子——今夜便好了。”
慕容非一時沒有說話。他突然回想起了,就在差不多一年之前,眼前這位長相明豔的姑娘還正以一種和她樣子同樣灼人的口氣與他說話……
而今卻已至此——不過一載。
慕容非的脣邊有了些似有若無的笑意,並非自得,反而帶着些淡淡的憐憫,站在制高點的憐憫:“那麼,袁小姐想問些什麼?”
這幾日的時間雖然讓袁竹鬱坐立難安,卻也讓她前前後後的想了許多。所以,慕容非一問,袁竹鬱便立時開口,簡單直接:“慕容公子可知道殿下什麼時候會回帝都?”
“我並不知曉。”這個問題並不難回答,慕容非簡單搖頭。
袁竹鬱的臉色頓時蒼白宛若死人:“那麼……”
那麼了半天,袁竹鬱還是沒能把話說完整。慕容非的回答,袁竹鬱其實並不是沒有準備,但在得到回答之前,她總能更多的期望一些,期望一些更爲美好的結果……這是一種軟弱,可這樣的軟弱對於一個孤身行了千里只爲求助的官家小姐來說,已經是足夠的堅強了。
但袁竹鬱堅強還是軟弱,對於慕容非而言,卻是沒有半分的關係,他只說自己該說的話:“殿下雖然沒有決定什麼時候回帝都,但肯定會回去。”
這麼說罷,慕容非本待離開,但看着袁竹鬱,念頭轉了幾轉卻還是補了一句:“況且瑾王殿下也是英明之主,自然不會隨意決斷一些事情。”
袁竹鬱並不能完全聽出慕容非話中的話,但這並不妨礙她理解慕容非最表面一層的淺顯意思:你的父親並非沒有希望。
彷彿是死刑犯人在最後一刻得到了赦免,袁竹鬱怔怔片刻,臉色慢慢的緩了過來。
有些困難的吸了幾口氣,袁竹鬱看着慕容非的眼神裡多了幾分明顯的感激——只是有些太過明顯了。
慕容非暗自想着。
“多謝慕容公子。”當然不知道慕容非心中所想,袁竹鬱低聲說着,語帶感激,同時再屈膝行了禮。
慕容非點了頭:“若袁小姐沒有旁的事情,那我就先告辭了。”
目的達到,袁竹鬱當然不會再不長眼的攔人。笑了笑,她一邊側身走開,一邊還說着連連說着:“多謝公子,竹鬱就不再打擾公子了……只是公子的面色有些不好,平日裡還是應當多注意些身子纔是。等改日公子得空,竹鬱一定備齊東西感謝公子,還望公子不要推遲。”
本來已經邁出的腳步停下,慕容非聽着袁竹鬱最後那句‘不要推遲’,忽而一笑:“方纔袁小姐說我面色不好?”
袁竹鬱一怔,藉着月色又看了看,方道:“這……公子面色確實有些蒼白。”
慕容非的笑容更溫和了些:“袁小姐要送東西,慕容非當然不敢推遲。只是既然袁小姐都說了我的面色不好……那由我指一些東西,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心中越發奇怪,但袁竹鬱巴不得對方要的越多越好,越貴越好,所以只連連點頭:“慕容公子想要什麼儘管開口,竹鬱一定弄來。”
“那麼,”慕容非笑着,溫文爾雅,風度翩翩,“勞煩袁小姐送一些藥材給我,可好?”
臉色不好送藥材,理所當然的!袁竹鬱暗自想着,頭點得是越發歡快了。不過很快的,袁竹鬱點頭的速度就慢慢的慢了下來,然後再慢慢的僵住了——在這短短的功夫之間,慕容非已經隨口說出了十五六種藥材,並且絕不常見!
慕容非依舊溫和笑着,隨意說出一個又一個只在醫書上有的,甚至是普通醫書上都沒有的名字。
袁竹鬱臉上的笑容有些掛不住了,她開始在心中默數,等數到三十五還是三十六的時候,她終於聽見了一句彷彿天籟的結語:“那麼,就這樣吧……袁小姐有什麼問題嗎?”
有什麼問題?袁竹鬱笑着,彷彿掛了一張面具般僵硬:“不,當然,當然……沒有……”
“很好。”慕容非彎了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