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手,晉元驚覺自己這兩手手背被複上一層淡淡紅光。
頭頂上隱隱傳來隆隆悶雷,擡頭仰望,是不斷聚散的烏雲間隙閃動的紅黃電光,接着彷彿是被一把撕開天際一角,一道天雷凌空炸開將黑夜打成白晝。
“雷擊了啊!”
一些驚恐的聲音,接着一聲沉悶轟響在不遠處炸開,晉元心中顫抖,不覺抓握得更緊,他得承受雷擊了。
果然,又一道雷電蜿蜒劈下,電光將他周身瞬間透亮。
“咔啦!”
這道霹靂直接劈在晉元靈體之上,靈體頓時溢散。
“啊!”
晉元眼前白光一片,星散而去的靈體碎片隨着氣浪迅速消弭於黑色虛空。
“不!”
一股異常強大的不甘意志自他丹田中一粒極微體中迸發。
“唉,好弱!”一個女聲隱隱浮現。
“心不死靈不滅,那就重塑吧!”那聲音又道。
天橋上重現出他的伏地身形,晉元喘過幾大口氣才忍着顱腔中嗡嗡聲和全身刺麻重新感知到自己存在。
身下的天橋劇烈顛簸,發出可怕的吱嘎聲,好似一把鋸刀在來回切割着他好不容易聚合的靈體。
晉元極力收攏清醒着自己意志,將第二波雷擊中溢散的靈體收歸本體,他的雙手始終握住兩根固定底柱,任其身體在乘雷勢而來的狂風中左右飄搖。
熬過這陣,就一定可以!
雷電繼續打擊在他周身,晉元的意志開始淡漠,靈體又快到逸散極限。
熬過去!
熬!!
他的意識變得空洞繼而模糊,雷電的霹靂和狂風的呼嘯早已充斥他的靈體顱腔,它們在其中來回竄動,撐裂,撕爆。
這是毀滅!
垮塌!
只要有口氣在,就不退縮!
有命來也有命回!
“咵啦!”
一道更強電光在天際閃耀,何時是盡頭?勉強擡頭望去,大團紅雲在黑色層雲後涌動翻滾,像一團團彼此糾結翻動而上的沉沉煙霧,無數電閃雷鳴在其間歡舞。
這也是那些頂級修者造出來的?晉元一念至此便驚駭地無以復加。
“咔啦!”
霹靂閃過,他的左腳劇痛。
電火在半空炸開,這次不遠,他感覺腰被直接擊中,那顆滾雷甚至還彈跳了幾次,最終滾落到萬丈深域。
晉元不得不再次承受靈魂深底傳來的巨大痛苦,好痛!痛得他咬牙切齒,撕心裂肺。
“你還要過去麼?”
似乎一個女聲在幽幽對他說,晉元於恍惚中醒轉,發現剛纔是被擊昏了,不知昏了有多久,只有雙手還死抓着什麼。
周身痛,很痛!
但世間再沒有比父母雙亡更痛的吧?“這些痛,我能扛過,有種他們打死我!”
晉元費力擠出幾句話,“打不死,我就繼續!”
“爬!”
他又開始向前蠕動。
“過!”
牙縫裡擠出三個字。
“去!”
好在雷聲漸遠。
他伏地休息了下,兩手已經麻木。
晉元擡頭,哦,只有一半多點路了,大概,大概一百多米。
橋盡頭處有人影攢動,人人都喜歡看好戲?
那就看個夠吧,好好看,就算沒人搭一把手,我也會爬過來!
忽然,眼前一黑,晉元以爲自己又要昏,卻不料右眼一陣劇痛。
“啊!”他下意識的用手捂住,
一隻黑影竄了出去。
“呱呱呱!”一隻黑鳥撲騰着雙翅在眼前跳躍嘶叫。
“眼睛!”他的右眼完全看不見,靈體受傷是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恢復,但所受的痛楚遠超肉體創痛。
爲了不被始終伴隨他的狂風捲下天梯,晉元忍劇痛重握住右邊固定杆。
他無法思考,周身多處巨痛已將他意識世界完全坼裂。
良久,他才意識到剛纔自己的嘶吼將眼前黑鳥驚飛。
爬,向前爬。
終於到了嗎?他驚喜地看到還差幾步。
有人在天橋口向他伸手,晉元木然鬆開右手想去接應,不料對方大笑起來,接着將他的手打開,“哈哈哈哈!兔崽子,你以爲受了幾次雷劈,被啄瞎了一隻眼睛就算過了這道坎?那你還真蠢透了!”
痛楚持續,晉元茫然縮回右手,重又將它固定在底柱。
“什麼?”他無法思考,痛苦還在將他撕拽,爲什麼世間人要遭受這麼多的痛?
“你受的所謂的痛只是開胃小菜。知道麼,你眼前之痛只是一粒微塵,你在未來所得的纔會是一個世界之大的苦!”另一個聲音對他說,其聲如雷滾滾而來。
“小夥子,你爬回去吧,上來很難,下去的路卻很好走!”
是另一個聲音,晉元能分別出。
“我們這本就不該你來,小白,你怎帶了這等貨色?”
誰稀罕你們這裡?晉元怒了,我也不想高攀你們的!他生生憋住了這句話。
當他重新定了下神睜眼觀瞧才發現不過只爬了一半,剛纔是自己幻象,又一道雷電閃過天地,將晉元的眼前打成白芒。
雷電渡劫還沒渡完!唉,什麼時候是盡頭?
“心之所向,必能成!”
這個女聲似乎很熟悉,此刻這音似林間青鳥一般婉轉動人,彷彿一注清涼的甜泉將他灼燒的心得到略略寬撫。
晉元提起意志,幾乎在麻木的往前爬。
風勢在他疲累中漸歇,雷暴也終於停下,天地沉於死寂。
但晉元覺得越來越冷,第一片雪花飄舞在眼前時,“這是要下雪了?”自嘴中呼出的氣體旋即結爲冰霜,怎麼會?彷彿連意識都已被凍結。
大雪紛飛,晉元很久都沒見到過如此大塊的雪了。
當他繞過兩個凸起的雪堆,到第三個才驚覺它們是一具具冰封屍體。
雙手如果稍微停頓很快就成了拳頭般大小的雪球,旋即以肉眼可察的速度凝成厚厚冰殼。
晉元全身凍麻,背上愈發沉重,他就快被厚重冰層壓垮。
他艱難翻身,冰層嘩啦倒泄滾落到萬丈深淵,它們又很快凝結起一堆冰。
現在的每一次前行都只能靠挪移來完成,好容易才從雪中騰出的右手,現在已抓握不到固定體,四處都是冰冷堅塊,且奇滑無比。
他的左手終於也凍在了冰層之下,晉元甚至能看到它就這樣握着,絲毫動彈不得。
很快他的整個身體也快被雪吞沒。
意識開始麻木。
“醒醒吶!你死了我就得搬家,搬家好麻煩的啦!喂!醒醒啦!”晉元隱約聽到那個女子的呼喚。
“我死了跟你搬家有關係麼?”晉元無力回道。
“當然有了,所以你得爬起來呀!起來呀!你沒那麼容易死的,相信我!你就不能讓我省心點嗎?”
“你真會安慰人,比我朋友無常還會安慰人!”晉元苦笑。
“有力氣說話還沒力氣動一動麼?再過幾分鐘你就成這裡最後一個冰雕了!你的生魂也逃不掉一定會死的啦!”
“你你好像救過我?是那個穿紫衣的麼?你爲何一再救我?”
晉元問,他想到了被白羽道長擊飛時爲自己擋了一掌的紫衣女子。
“你快爬起來我就告訴於你!”
晉元僅存的越來越麻木的神智告訴他,自己得起來,不到幾分鐘他就會凍死。
“站起來!”
好吧,我得站起來,內心的不甘應和着紫衣女的呼喚。
他的右手微微動了下。
“好!可以了!”紫衣女鼓勵道。
壓在靈體上的積雪轉眼成冰,他猛地發現自己整個身體已嵌入冰層連成一體。
“不對啊!雪怎會如此迅速凍成冰呢?”他問,“我又不是你的老師,爲什麼你有這麼多問題呢?你現在只管起來繼續走下去!”紫衣女不滿道。
晉元想起自己只是一個靈體,而這雪,這雪應該也是修者所化,如果是,那冰雪依然是靈氣,所以它能壓住自己。
現實世界的冰層他這種層級的修者完全動不了,但眼前是靈氣所化之冰雪,他就能動它!
“一點都不會安慰人的人啊!”晉元抱怨道。
“哼!你還不乘現在冰雪還不能完全將你封死,快點破冰出來,只要冰層有裂隙你就能將它撐開的呀!”
“嗯!”晉元試着將右手擡起,冰層果然在動,於是猛一用力,左手也脫開了冰層,他艱難地慢慢撐起上身,冰層終於在身上咔啦咔啦地坼裂。
“看看你,又行了吧!”紫衣女笑道。
他終於自冰雪中掙脫起身。
“你是誰,你難道是住在我身體裡的麼?”
“對不住,我也不知道我是誰,我只知道我的寄主就是你,如果你掛了我就得搬家!明白了嗎?”
“你是寄居蟹?而我就是那隻海螺殼?”晉元差點笑出聲。
“難得你還有閒心扯淡!”紫衣女並不現身,只有聲音在內心迴盪,“意思是差不多啦!快走吧,一步不能停!”
大雪肆無忌憚地層層落下,前面彷彿築成了一道通往萬極天堡的白色天路。
是了!靈氣所化冰雪會堆積在上面,“說明這裡的天堡是靈氣所化,連天橋也是靈氣聚成的!果然厲害至極!”晉元臉上泛起一絲苦笑。
“就這點東西能驚到你了?唉,走吧,你唯一出路便是到達對面!”紫衣女嗤笑又嘆。
晉元沒力氣搭理她。
他所在的這個靈氣世界,雷電和冰雪實在太折磨人了!
他將自己的腿慢慢從厚達半米的雪層中艱難拔起,繼續往前,往前!
他的腳步在雪中拖沓,揹負着越積越多的雪。
“往旁邊一點!”
“過了過了呀!中間靠中間走!”
紫衣女不斷提醒,讓他時刻注意不能讓自己摔倒,“滑出天橋那你就完了!”
“那你也完了。”
晉元喘了口氣笑道,猛見紫衣女在眼前現身,晉元一驚,“你還真淡定!嗬,總算還沒被嚇死,嗯有點出息的!”紫衣女那一對漂亮眼眸在他臉上定格了幾秒轉而消失不見。
晉元晃晃腦袋,恍若一夢。
“剛纔是你出來了?”
他猶自不信世上還有如此絕美出塵的女子,還寄居在他靈體裡。
“啊秋~”
紫衣女連打了幾個噴嚏,“想不到外面竟如此冷,回了,你慢慢走,我看你是死不了的。”
“這就走了?別啊~”
晉元想她多陪自己說說話,免得睡了過去就凍死了。
沒再聽到紫衣女的聲音的晉元無奈搖頭。
“喂!對了,再提醒你一下,這條道上有些東西,不要着了他們的道哦。這次真走了!啊嚏!”
“什麼東西啊?”
唉!看來這次是真走了,真是率性而爲的仙子。
不過幾十步,他就脫了力,靈力透支太多,從基地到九靈山下,再上山,到登上天橋,連續十多個小時的靈力付出,元神極度虛弱。
現在光平衡住自己也變得相當困難。
他看到那雙腳感覺根本不是自己的,靴子裡灌滿的雪結成冰,凍成兩根棍棒。
被兩腿趟過的地方留下兩道深深軌跡,晉元感覺喉頭甜澀,一口靈血幾欲噴出。
橋面又是一堆積雪向兩邊滑落,飄散,亦如那個陳啓然修者的靈體在星散,他還是一個築基境的修者,而我。
不是這樣,他打住了自己負面情緒的波動,他是他我是我,我一定能走完!
如果我掉下去了,吃貨胖金和瘦海肯定會難過一陣子吧,還有學霸丫頭夏紫茗。至於那無常牽牽,不知道他有沒有悲歡。
他又成功跨出一步。
又是一步,凍死在冬天肯定不好受吧。
又冷又餓又累的感覺實在是,唉!他可真想倒頭就睡下去,就在這樣睡過去吧。
現在如果有個火堆,那種溫暖,有多好!可以在火堆旁邊一直睡,睡到第二天還要睡,如果還有點吃的,更好,香噴噴的烤雞烤肉,來點魚更好,人造食物也可以。
前面堆着一個雪人。
走近幾步,是人?
晉元定了定神,這纔看清是一具凍結在天橋上的遺體,前面還有,更多人是蜷縮成一堆。
這裡就是普通修者的極限了,可惜就差這麼點路了,都凍死了。
人就要去做超越自己極限的事麼?何苦自討苦吃呢?但爲什麼不呢?也許年輕就該這樣,可真是煎熬哇!
我該爲這些死去的人感到慶幸!至少不用再受罪,靈體的痛苦尋常人哪怕一生只遭到一次就足以讓其崩潰吧!
他不知道怎麼還會有鼻涕,而且它們也都凍成了幾坨,它們與僵硬鼻子連成了一體。
呼吸如此困難,空氣像灌注進去的冰塊在體內攪動,但他本不需要呼吸的,他不懂,“上天護佑!”
“上神護佑!”
不知紫衣女怎麼就闖到我身體的,她會住我哪兒呢?靈體最合適住的就是靈臺,她住在我靈臺我怎麼就感覺不到呢?會不會被她奪舍了去呢?
晉元一邊麻木的想,爲了不讓自己被睡意睏倦壓倒,他只能拼命想感興趣的事。
她是真美,沒見過這種仙子般的女子,既然住我的地方今後會有機會成朋友嗎?一念至此他感覺來了點精氣神。
女朋友?他居然開始有些興奮,但夏紫茗這丫頭怎麼辦?啊!能怎麼辦?夏紫茗從來就不是我女朋友哇!她只是我的女同學!
晉元雖然喜歡夏紫茗,但他們之間似乎不存在那種千頭萬緒的情愫,夏紫茗骨子裡的傲嬌讓他親近不得。何苦還有那個死敵姜易。
他的腿很沉,好像拖着幾百斤之重在前行。
“累了吧?那你就坐下來,休息下你會知道坐着遠比站着好,如果你願意,回去吧,去那裡的這麼痛苦,想想吧,你現在本該睡在牀榻上享受那些美夢。”
一個低沉的聲音自遠處鑽入他耳際,試圖干擾甚至主導他的思緒。
晉元悶悶地說,“美夢?你倒說說我什麼時候做過美夢的!”
“哦?”
那聲音有些詫異,“你父母也會在家等你,如果你出了任何事,都是他們生命之中不可承受之痛!所以,你該做的應該就是立刻向後,那會很容易,請相信我。”
“母親?父親?”晉元喃喃自語,這兩個我本該如此親近的詞,如今讓我這麼痛!
“謝謝你!”
晉元說完,更努力地一步一步挪向前,那聲音咦了一聲便悄然淡去。
他又被一個雪人攔住去路,冰雪將他勾勒出了雙手向天的姿態。
晉元只是奇怪死了的靈體怎麼不立即星散?也許是生魂被凍死,立刻成了陰魂。
我該怎麼辦?晉元想了一會,生魂既死,這具屍體有何用?而且它已直接擋了去路。
他想起紫衣女的話,會不會是什麼陰謀,故意擋路不讓我過去?
他想將它推下天橋,轉念一想,推下也不是一個仁慈的辦法,但自忖沒了多少力量,難道要將其躺下,然後跨過去?
他努力地試了幾次,這具屍體很重,角度更不好,只要倒下就會從天橋摔落。
“該死!痛啊!”
突然身上各處痛楚向四面八方擠壓而來,晉元痛得抱頭彎腰,顱腔似要炸開般嗡嗡作響。
好一會才恢復了些,眼看還有五六十步距離,天堡的那些燈火愈加清晰,像無數希望在召喚。
我要過去啊!見鬼!他開始急躁。
忽然看到覆蓋着厚重冰雪屍體兩邊還有些餘地, 何不縮小尺寸鑽過去?試了好幾次都以失敗告終,這裡不能變形,這纔想起臨行前白羽道長說過的話,所有術法包括飛躍或變形都被禁止了。
唉!那隻剩下唯一一個辦法了。
晉元只得向其深鞠一躬,“對不起!我現在已沒了將你慢慢躺倒的力氣,但我如果不過去就得困死在此地。現在我只能將你推倒。如果你沒摔下天橋,那是你我的幸運,如果你不幸掉下,那,那也只能請你原諒了!我,我只能做到這樣,非常抱歉!”
晉元唸叨了這句話後便開始動手。
“可以了,小道弟,天橋算你過了!”
一個彷彿自古遠而來的低沉音符自晉元心底炸響。
“轟!咔啦!”
封蓋屍體的冰隨即炸裂四散,那人悠然旋身。
晉元駭然,旋即恍然這一定是幻覺,哪有這麼容易,這座橋上的苦難沒有窮盡的!
眼前是位中年人,隨意的衣着,放在人羣裡都沒有任何辨識度的尋常相貌,但似乎有點面善。
晉元驚覺風聲和飛雪已完全遁散,整個天橋失去了神秘光華沉入暗夜,此刻他竟已身處天橋的末端。
“走吧,小道弟,雖然辛苦,不過麼,我能保證你不會後悔的。”
中年人已獨自拾級而上,邁步在通往天堡的臺階。
晉元有些猶豫地追隨,心無一絲波瀾。
沒預期的輕鬆,反而似揹負着如山的沉重。
但,
有什麼好怕的呢,他有什麼好失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