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重見天日
‘王員外家的幛子也取下來了’
‘剛纔還看見李善人家的幛子取下來呢’
‘這是爲什麼啊？’
‘好像是上面寫了首詩，有人要買’
‘買詩？買詩取幛子做什麼？’
‘這你不知道了吧，臨縣的幾家寫着這首詩的幛子也都取下來了’
‘是麼？’
‘騙你幹什麼，我昨天剛從臨縣回來。而且這首詩的抄本也都被人買走了’
‘到底是什麼詩啊？’
‘哈哈教你個乖，這詩叫《秦婦吟》’
‘這首詩挺有名的啊，爲什麼...’
‘你知道這首詩是誰寫的麼？’
‘誰啊？’
‘就是咱們大蜀的韋相爺！’
街頭巷尾幾個閒漢在閒聊最近縣裡發生的趣事，聽到涉及到當朝丞相，頓時個個噤若寒蟬，紛紛散去。
院中，一個管家打扮的中年人收好幛子，取出銀錢交給王員外。
王員外一臉疑惑：管家大人，這幛子乃我親手所書，也不值什麼錢，你若喜歡取去就是，也不用花費銀兩。但老朽一事不明，韋相買這個幛子有何用？
管家笑容滿面：員外有所不知。這首詩乃是相爺年少時所做。近年來相爺公務之餘開始修訂自己的文集。相爺如今比起少年時自然是文筆大進，而且行文嚴謹，對這首詩也多有刪改。所以想收回舊作，日後文集問世，大家看修改後的新詩，那時方顯相爺的文采。
王員外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管家大人稍等。
王員外進屋取出幾本出來：管家大人，這是《秦婦吟》的抄本，請你一併取回。韋相入蜀之後，蜀地文風大盛，這實是韋相功勞。請管家大人轉告韋相，期盼文集早日面世。
韋莊入蜀後大力推進西蜀文化發展，爲蜀中薈萃了四海名士，各地避難的士子儒生紛紛來到成都，這時的成都，被稱之爲有唐之遺風，被戰火中斷的詩書文章在蜀中又開始繁榮起來，韋莊在蜀中的文人士子心中的威望一時無兩。而此時的韋莊也已被王建任用爲丞相，他的《秦婦吟》也已經天下知名，盛傳一時，民間廣有流傳，並被製爲幛子懸掛。
自韋府門人進入縣中，一天時間，整個縣中凡寫有《秦婦吟》的幛子和抄本都被購買一空。
一日，韋莊派人來找弟弟韋藹，讓他到相府一趟。
韋藹正在編撰韋莊的文集--《浣花集》。他也聽聞韋莊想要重新修改《秦婦吟》，此時哥哥派人相召，想必是《秦婦吟》已經修改完成，於是興沖沖去找韋莊。
韋莊正在相府後院，韋藹進來，只見滿院都是寫有《秦婦吟》的幛子和抄本。
韋莊：外面流傳的寫有《秦婦吟》的幛子和抄本基本都收回來了。
韋藹：哥哥突然見召，《秦婦吟》可是已經修改完成？
韋莊搖頭：此詩是我一生中最爲心神激盪時所寫，如今就是再殫精竭慮也寫不出這個水準了。
韋藹恍然大悟：哥哥收回這些之後，卻發現再難以超越前作？那好，我延用哥哥舊作就是。
韋莊還是搖頭：不要沿用舊作。
韋藹不解：那是...
韋莊：在《浣花集》中也不要記載這首詩！
韋藹大驚：哥哥...
管家進來：相爺，族中子弟已經聚齊。
韋莊：好，讓他們進來，我有話說。
廳堂只剩下韋家子弟陸續進入後院，韋莊令管家僕人都出去，然後親自關閉院門。
韋莊從懷中取出一副字示意衆人：這是我親手撰寫的《家戒》，從今而後，凡我韋家子弟，以後不準再提及《秦婦吟》，我死後也不許掛《秦婦吟》幛子，在我的文集《浣花集》中也不要記載這首詩！否則，不許入我韋家祖墳。
韋莊說完，命子侄給院中堆積如山的幛子和抄本淋上火油，付之一炬...
韋氏族人面面相覷，但無人敢問究竟。
熊熊火光中，韋莊面無表情，眼淚卻悄悄從眼角溢出...
世間再無《秦婦吟》！
夜半時分，蜀國皇宮政事堂中燈火通明，大蜀皇帝還在批閱奏摺。
‘吱呀’一聲，政事堂的門開了。
皇帝擡頭，只見皇后走了進來，手裡還提着一個食盒。
原來皇后看着皇帝如此勞累，於是親手下廚做羹湯，並親自送來給皇帝補身。
皇后發現皇帝滿面笑容，手裡還拿着一份奏摺。
皇后：皇上何事如此開心？
皇帝笑道：歸義軍節度使張承奉向我大蜀遣使通好，如今天下羣雄逐鹿，相互攻伐。歸義軍與我通好，則我又得一同盟，豈非喜事？
皇后聞言也是心中喜悅：恭喜皇上，賀喜皇上。這湯是臣妾親手所做，皇上國事勞累，快喝了補補身子。
皇帝和皇后成婚之時還只是大唐官軍裡的中級軍官，相伴多年，感情深厚，此時見皇后不顧夜深親自前來服侍自己，心中感動，親手撥開御案上的奏摺、接過食盒放下，招呼皇后坐在自己身邊。
看着皇帝大口喝湯，皇后一臉幸福和滿足，伸手整理御案上被皇帝撥亂的奏摺，不料無意間發現一份密報上寫着韋莊，不由心中一動。
皇帝注意到皇后神色，一邊喝湯一邊抽出這份密報。
皇帝：你看看，這些文人啊呵呵。
皇后好奇的看向密報，只見上面寫着韋莊四處收回自己舊作《秦婦吟》一事。
皇后頓時臉上變色。
恰巧此時皇帝正在喝湯，並未注意到皇后的表情。
皇帝嚥下口中湯汁：韋相要重修文集，又嫌當年的詩作的不好，於是想收回舊作。呵呵，這些文人啊，就是在意這些文字遊戲。
皇帝說的輕描淡寫。
皇后卻一時有些恍惚，於是藉口身體睏倦，回到寢宮。
皇后在隱秘處取出一幅字，這就是當年在韋莊在客棧寫給自己的定情物，世上最後一份《秦婦吟》！
當年韋莊寫成此詩后皇後一直將其妥善收藏，不管是遭遇亂兵還是再嫁他人、皇后一直也未曾丟棄…
看着這首詩，皇后柔腸百轉，別人不懂，但她又何嘗不明白韋莊的心意？
詩中寫的是大蜀皇后，而且詩中還記錄過大蜀皇后曾經委身於賊的往事，如果被人揭發，那麼不但韋莊會被滅族，就連皇后自己也絕對不免殺身之禍！
是將它付之一炬還是暗中保存？
皇后有些猶豫，畢竟這是兩人當年感情的見證…
清晨時剛剛醒來，韋莊就接到皇帝昭命，命他即刻入宮。
韋莊聞報大驚，須知當時皇帝爲了控制羣臣，往往安插密探針知臣子的一舉一動。如果事泄，舉家都會死無葬身之地！
但此時也是無可奈何，畢竟皇命難違，只得硬起頭皮入宮。
皇帝在偏殿接見韋莊，神態如常。
韋莊山呼萬歲，心中七上八下。
皇帝：在家做得好大事！
韋莊聞言大驚，頓時汗出如漿。
皇帝：自韋相爲朕效力以來，文人士子紛紛入蜀，蜀地文風大勝，這都是韋相的功勞。如今編纂文集，爲何不知會朕一聲？
韋莊一怔，不知皇帝是何用意，仍是心中惴惴。
皇帝笑道：韋相有大功於朕，朕又豈能慢待？傳旨，命戶部撥專款給韋相修書，他日韋相詩文傳於天下，也讓後世之人領略韋相的文采風流。
大蜀皇帝身經百戰方纔成爲蜀中至尊，平時關心的是開疆拓土、保境安民，對韋莊收回舊文重賦新作這種事確實不大在意，而撥款修書之舉只是收買人心而已。
韋莊懸着的一顆心此時終於放了下來，連忙跪地謝恩。
皇帝微微一笑：如今還有一要事，此事非韋相不可！
韋莊：爲陛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皇帝：如今歸義軍節度使派人來與我大蜀修好，我欲派人回拜，一則與其修好，二來打探歸義軍虛實。此乃國之大事，非社稷之臣不能擔當此任，所以還請韋相辛苦一趟。
韋莊：陛下待我恩重如山，雖肝腦塗地亦不能報，此次出使歸義軍，定當鞠躬盡瘁，以報陛下天恩！
皇帝見韋莊汗溼重衣，只道他心中感動，心中不禁得意。先滿足臣子心願，然後再讓他爲自己效力，這是自己慣用的伎倆，以往用在臣子身上，不管是文臣武將無不應驗。現在就連書中第一才子、名滿天下的韋莊也是感激涕零以死相報，看來自己的帝王術越來越遊刃有餘了。
皇帝：韋相文采蜀中無雙，皇后也久聞韋相賢名，今有一事相請。
韋莊聞言剛剛放下的心不由又懸了起來，皇后找自己做什麼？難道她不知道箇中禁忌？
此時環佩聲響，內侍唱道：皇后娘娘到。
在數名宮女的簇擁下，皇后入殿，坐在皇帝身旁。
皇帝：韋相已至，皇后直言便是。
皇后：本宮敬佛多年，下月就是臘月了。臘月初八是釋迦如來成道日，本宮想派人去莫高窟禮佛，恰好韋相要出使歸義軍，就想請韋相代勞。同時本宮寫了一篇禮佛頌，還請韋相拿到莫高窟佛前封存，以表本宮永世敬佛之心。
皇后說完向身後的侍女招招手，侍女捧來一個禮盒遞給韋莊。
韋莊接過禮盒不禁一怔，沒想到黎歡後來信了佛。
皇后：韋相，佛家有云：三千煩惱絲，一絲勝一絲。我等俗人有何煩惱之事皆可以對佛講，佛法無邊，天下無不可渡之人。
皇帝笑道：又不是當年打天下的時候，皇后怎麼還這麼多愁善感？
皇后：皇上，昨夜你也看了臣妾寫的禮佛頌，臣妾正是要祈禱佛祖保佑陛下萬壽無疆、基業萬年。
皇帝聞言大悅，握住皇后的柔荑放在自己手中輕輕撫摸。
皇帝轉向韋莊：韋相，你回家準備準備，三日後啓程歸義軍。
夜裡，韋莊躺在牀上輾轉反側，皇后的話猶在耳前。
韋莊反覆思量皇后這句話：...我等俗人有何煩惱之事皆可以對佛講...
突然間韋莊起身，拿出皇后交給他的禮盒。
禮盒是用蠟密封好的，但這難不倒經常有密件往來的韋莊。親自動手，不一刻禮盒便被打開。
禮盒中放着一幅字，紙質已經發黃，明顯年深日久。
韋莊將其輕輕取出展開，這哪是什麼禮佛頌，赫然便是當年客棧裡韋莊給黎歡寫的那首《秦婦吟》！
望着當年這首自己親手爲黎歡書寫的《秦婦吟》，想起與黎歡恩愛的往昔，想起和黎歡當年一起發過的誓言，韋莊潸然淚下...
敦煌莫高窟，韋莊在佛前焚香叩拜，心中不禁又浮現黎歡的話：...我等俗人有何煩惱之事皆可以對佛講...
叩拜完畢，韋莊將禮盒封存在佛窟中，心中暗暗禱告：佛祖保佑，望此詩此情終有重見天日的一天…
公元910年，蜀相韋莊病逝，家人遵遺囑將這段往事繪成壁畫陪他長眠於地下…
看完壁畫，教授良久無言...
第二天一早，教授帶着一幅手寫的《秦婦吟》再次來到韋莊墓前。
墓前黃鸝聲唱、古柏森森。
教授點燃《秦婦吟》，輕聲禱告：丞相，《秦婦吟》終見天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