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後陽光正烈,白花花的刺眼的很。
這個日子什麼最舒服?當然是泡在水裡。
於是,偌大的庭院正中,多了個碩大的澡盆,嘩啦啦的水花四濺裡,一條精壯的胳膊懶懶的搭在桶沿,手裡,還不忘勾着個酒葫蘆。
黑乎乎的,也不知用了多少年沒擦洗過的酒葫蘆。
一道酒箭射出,正中某人張開等待的口裡,濺出幾滴酒花,沾上他亂糟糟的滿臉大鬍子上,在陽光下閃爍着七彩的光芒。
他滿足的點點頭,身體沉在木桶中,志得意滿的閉上眼睛,懶的彷彿睡着了。
這就是單解衣打開門後看到的第一眼情形。
木桶,水花,男人
爲了清淨,她將客棧整個院落都包了下來,可惜自從這個男人出現後,再也沒有了清淨,他儼然已經把這裡當成了自己的家,每天屋檐上,房廊下睡的不亦樂乎。
靠着桶沿邊的腦袋微微擡了下眼皮,“你起來啦?”
能不起來麼,有人搬個桶子在這裡洗的稀里嘩啦響,以她的敏銳度要是不知道,早不知道在江湖中死多少回了。
他的桶子就在庭院的正中央,她無論從哪走都必然要經過他的身邊,單解衣笑笑,搬了張椅子坐在門口,手中一杯昨日的冷茶,悠閒的翹起腿,慢慢的啜飲着。
“你在看什麼?”他掬起一捧水,慢慢的淋上身體,懶的快要睡着了。
“你想給我看什麼?”她不緊不慢,靠在椅子上,姿態比他更懶,也更從容。
他眯着眼睛笑,銅板從指背跳到另外一隻指背,眼花繚亂的轉着,“你不覺得曬太陽很愜意很舒服嗎?尤其是曬出漂亮的膚色,看這顏色多健康。”
“那你記得要趴着曬曬後面,不然會顏色不一樣。”她擡眼,手指點了點他的浴桶。
嘩啦的水聲中,他當真翻了個身,雙手架在桶沿看着她,銅板在手中跳躍,“打個賭吧?”
在單解衣平靜的眼眸裡,他笑的無賴,“我賭這一次上門,我們依然不會知道那暗鏢中到底是什麼,白跑一趟。”
“賭注是什麼?”她淡笑,看不出心思。
“下一次的決策主導者是誰。”他搖了搖腦袋,**的發甩起水珠無數,披散在結實的小麥色肩頭。
她指微擡,一縷指風彈出,那銅錢在空中急速的旋轉,“好,我賭了。”
手伸出,將銅錢握入手心,他對着拳頭輕輕一吻,看着她的目光包含深意,“我覺得我會贏。”
這次,單解衣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含着淺淺的笑意,茶盞就口,飲着。
“今天我做主,你是不是應該爲我買身合適的衣服呢?”他揚了揚下巴,漂亮的肩頸弧線下,鎖骨挺立,喉結滑動,引人的目光窺探那桶沿之後深藏的風景。
“那你是不是應該將你的鬍子剃一剃?”她慢悠悠的從椅子上站起,朝着大門的方向一步步的走去,當身體行到浴桶邊的時候,她忽然停下腳步,看着浴桶中的男子。
他大咧咧的迎上她的目光,不期然的咧嘴一笑,“好看嗎?”
“不錯。”單解衣的眼神沒有半分躲閃或者跳躍,平靜無比,這纔再度舉步,當紫色的衣角閃過門邊時,她淡漠的話語悠悠傳至,“我認爲曬太陽的話,最好平躺着,窩在浴桶中會比較難受,曬不均勻。”
那厚實的木桶,剎那間忽然四散崩開,碎裂的木片伴隨着水花,稀里嘩啦迸滿整個院子。
桶子裡的人在木桶炸開的瞬間凌空飛起,豪邁的笑聲直傳院落外,“有道理,我上房頂去曬曬。”
褐色的勁裝包裹下,高大的身形終於露出了它的完美,寬厚的肩部,精壯的胸膛,柔韌的腰身挺翹的臀,無一不是蘊含着力道,亂糟糟的頭髮也終於被他洗出了烏黑透亮的色澤,這倒讓她很是驚訝。
唯一不變的,是那滿臉的大鬍子,雖然沒有剃乾淨露出他本來的真面目,倒是修剪整齊,更透着一股彪悍氣,像極了行走江湖的鏢局總鏢頭。
站在大門前,他手中的銅板高高拋起,衝她擠擠眼睛,“記住,你我的賭約。”
回給他的,是她淡然的微笑。
當手指敲上大門的時候,他身上懶散的氣息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江湖中的精幹,而她則默默的站在身後,觀察着。
普通富戶人家的院落,青苔老樹,處處都顯示着長久生活的氣息,老者腳步虛浮,沒有半點武功在身,院子裡僕人幾名灑掃着,一切都平靜安寧。
“鏢局的事我聽說了,真是令人唏噓感慨,哎……”老者感慨着,“剛剛遷往京師,就碰上這個事。”
風琅琊剛坐下,習慣性的翹了翹凳子,腳剛剛踩上凳沿,又不對勁的放了下來,捂着脣輕聲一咳,“家主,我們既然接了鏢單,就一定要負責到底,您不妨拿鏢單給我,覈對下其中物件如何賠償。”
“這……”老者顯然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在愣了半晌後,臉上有着掩飾不住的驚喜,“‘安遠鏢局’不愧是中原地帶馳名的鏢局,我們本以爲鏢局傷亡如此重大的情況下,我們的家當也就打了水漂,您這、這。”
風琅琊抱拳,語聲直爽,真真一副豪俠氣勢,“您都說了我們鏢局是中原馳名的鏢局,失鏢豈能不賠償?”
“稍等,稍等。”老者快步而去,留下他們兩人在廳中靜坐着。
風琅琊悄然湊上她的耳邊,“‘安遠鏢局’那邊我已經打探過了,這一次連總鏢頭帶趟子手一共十二人,別說賠償,只怕關門大吉就在眼前,我以丐幫的名義接下了替他們賠償的責任,所以我們的身份不會有人懷疑。”
他的手指抖開,一張白紙上羅列着數十件物品,最下方是周仁遠的簽名和印鑑,還有老者的首印。“這是我從‘安遠鏢局’拿來的鏢單,你看看。”
“不用看,他們要劫的對象一定不在鏢單上。”單解衣輕哼了下,眼神在茶霧後盯着他的面容,“若在,只怕你也不給我看了。”
“別這麼說。”他呵呵一笑,厚臉皮的沒有半點被戳破心思的尷尬,“我不喜歡被主導,所以不過是靠手段爭取一點主動權而已。”
“你跟着我只是爲了壯大丐幫和爲自己爭取地位嗎?”她低頭看着手中捧着的茶盞,水波無痕中映出一雙清冷的眼,“你跟我太緊了,做事也太上心,如若再不說真話,別說主動權,我不會再讓你涉入半分。”
數日了,她一直隱忍着。
他出現的奇怪,猶如一塊加熱的麥芽糖,黏上就甩不掉,而且種種跡象都在表明,他對這件事情的熱衷,甚至猶在她之上。
“你真不知嗎?”他眼中的玩鬧戲謔消失,沉沉的眸子在深邃的輪廓下顯得分外英偉。
她一愣,“什麼?”
“皇上要肅整武林。”他的聲音很低,卻清晰有力,“這鏢爲江湖人劫走,皇上以綠林聚亂造反爲由,要求各地縣衙府門清剿,這消息不日即將到各地。”
江湖,說的好聽武林人士武功高強,但若真的比起,誰又能是朝廷數十萬鐵騎的對手?皇上若肅整武林,江湖門派又有幾個能屹立不倒?
只是這個消息,她爲什麼不知道?
“現在,你知道我爲什麼這麼上心了?”他明亮的眸子直視她的眼睛,俊朗之下另有一種堅定的氣勢,“只有在皇上下令前將失鏢尋回,纔有我武林生存的安寧日子。”
她的心沒來由的亂了,沒有時間去思考其他,只是反覆繚繞着一句話。
爲什麼她會不知道,爲什麼?
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錯,還是單鳳翩故意隱瞞下了這個消息?
“來了,來了。”老者蹣跚着腳步顛進門,手中小心翼翼的託着一張白紙,還有些哆嗦,“您看看,是不是這份?”
只一眼,就能覈對出,兩份鏢單出自一人之手,沒有半點可疑之處。
就這麼一眼即刻判定的鏢單,風琅琊卻看了很久很久,一樣樣的審視中,他狀似漫不經心的開口,“老丈,還有什麼你們忘記了沒寫上的嗎?”
老者身體窒了下,有些遲疑,卻很快的開口,“沒有,我們的東西都在鏢單上。”
敏銳的捕捉到話中的幾個字,單解衣忽然擡眼,與風琅琊互相交換了個眼神,“莫非,還有不是你們的東西?”
察覺到自己的失言,老者的臉色煞白,想要掩飾什麼。
在坐的兩人身上,不約而同的散發出一股氣勢,冷然肅殺的氣勢,令人難以喘息的氣勢。
在無形的壓制中,老者忍不住的退後了幾步,跌坐在椅子中,連聲音也有些哆嗦,“二十餘日前,曾有人到我這來,說隨鏢護送了一件物品,如果鏢送到他自來取,還留下了一千兩銀票讓我保密,可是、可是鏢丟了,我想這千兩銀票他一定會拿回去,但是那人一直沒來,今日你們說覈對鏢單,但是我並不知道他的東西是什麼,無、無法覈對。”
單解衣沉聲發問,“那人容貌如何?”
老者不住的搖頭,“夜間來的,蒙、蒙面。”
“衣着呢?”她再一次開口,身上氣息隱隱跳動。
老者一個哆嗦,“黑、黑衣。”
再問下去已是枉然,風琅琊放下銀票,拍拍單解衣的肩頭,兩人告辭出門。
她一個人慢慢行走,沉浸在思緒中,直到身邊他的聲音懶懶傳來,“喂,你剛纔失態了。”
“有嗎?”她隨口應着。
他哼哼唧唧,一絲絲的抽笑,“他是個不會武功的老者,你居然會差點以殺氣相逼,與你平日裡從容的態度相去甚遠。”
她知道,是因爲方纔他那句話,才讓她失了一貫的平和。
“不管怎麼樣。”他的銅板遞到她的眼前,晃了晃,隨性的笑着,“至少我贏了,今日一無所獲。”
“若能在他身上問出話,官府早行動了。”她毫不意外的回答,卻在他笑容間同樣綻放了盈盈淡笑,“但是,只怕你未必贏了。”
“沒有問出暗鏢是什麼,所有的線索至此斷了,還不是我贏了嗎?”他扯了扯身上裝束整齊的衣衫,將那襟口扯開,隨意的露出半個胸膛,這才舒坦的吐出一口氣。
長長的巷道中,老婦端着手中的花籃沿街叫賣着,幽幽的香氣裡,她雪白的指尖拈上一朵,回首間,紫色的衣裙絢出深魅的弧度,飛舞,她揚起明媚的雙瞳,拈花而笑,“芙蓉,那暗鏢是一朵白玉芙蓉。”
這笑容,這篤定,這飛揚的髮絲裙角,剎那豔麗了青石板的街頭,就連手中的芙蓉花也暗淡無光,瞬間絢爛的身影,綻放在他的眼底。
“你故意的?”他眯起眼睛,彷彿是在欣賞回味,“你一直都知道暗鏢中是什麼,又爲何大動干戈的入天牢查接鏢?”
“若不見過所有人,我怎知中間漏了什麼環節,究竟是何人身上出錯?”手中的花拋起,她轉身逶迤而行,“所以,這一局賭,是我贏了。”
“你詐我。”伸手,那朵白芙蓉入他手中,淡淡的香氣,竟不知是花香,還是她指尖沾染的氣息,他低首嗅着,虯髯的遮擋下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唯有雙瞳裡,那淺淺的笑意,“不過,輸得值。”
“下一步如何走呢?”他揚起聲音,追着那紫色的背影。
轉身,女子紫色的裙花在陽光下盛放,“我是贏家,所以聽我的安排。”
“你管吃管喝麼?”他幾步追上了她,無賴的臉伸着。
她心情沒來由的大好,手指在空中搖了搖,慢悠悠的開口,“我不買黃瓜。”
他垂涎的表情頓時變成哭喪,不過剎那間又轉好,一隻手扯了扯她的衣袖,在她耳邊輕嘆,“實在不行,我也賣賣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