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見楚濯漓(二)

“‘琴劍雙絕’的弟子,收回屬於他的曲譜,本就是名正言順,我不欲向外人道身份,也是不想再引起不必要的紛爭,於我而言,本沒有錯。”他的目光望着她手中的動作,如此堅定的話語從他口中說出,竟也是娓娓動聽,溫文爾雅。

“爲求拿回曲譜,不擇手段?”她細細雕着手中的桃木,已見簪子的雛形。

“‘清風暖日閣’從來就不是名門正派,無論我用什麼手段,都是正常的。”他明麗的笑容綻放在陽光下,不帶半分煙火氣。

“‘琴劍雙絕’,二十餘年前突起江湖,以一琴雙劍叱吒風雲,武功奇詭怪異,不是傳統中原武林的武功,無人知其傳承,不曉他師門,只知他不喜多言,不與人結交,一語不合痛下殺手。最爲出奇的是‘驚雷’‘雪魄’二劍上古怪的刻痕,和‘桃花琴’奪人魂魄的琴音。”她說的很慢,似乎是在回憶着什麼,“若我沒記錯,‘驚雷’‘雪魄’雙劍柄上似乎有一雙蛇形。”

目光看向楚濯漓,“和令兄額頭上發冠一樣的蛇形。”

楚濯漓聽着她的話語,眼神卻是望着頭頂紛飛的桃花瓣,淺笑。

“傳說中,西南深山中,曾有一個隱秘的族落,名喚‘佘翎’,以詭異的咒術守護着傳承,從不與外界打交道,他們擁有自己的秘術,最擅長的就是攝魂守魄之類的蠱術,任何人進入不了他們的部落,若有族中人出族,永世不得再入族。”她手中的刀慢慢的雕琢着簪子最前方,一朵桃花在手中綻放,就連她的聲音也隨着動作變的認真,“如果我沒記錯,‘佘翎’族的族徽,就是蛇。他們供奉蛇爲祖先,自詡爲蛇之後裔,武功路數陰狠毒辣,蠱術更是天下無雙,行事乖張,倒和‘琴劍雙絕’有幾分相似呵。”

楚濯漓偏着臉,揚着笑容,卻不答話。

單解衣也不看他,而是專注着手中的簪子,不多時又一朵桃花靜靜綻放在簪頭上,雙花映蕊,含露半展。

撮脣,吹去花瓣上殘留的木屑,她滿意的看看,再度開始了打磨的工程,“聽聞李端李掌門,曾經因爲走火入魔而功力盡失,僅僅兩個月,筋脈重續之下還能武功精進的,當世不過兩個方法,一是武功高深的人將自己的功力輸入爲他通筋脈,但是這個方法一旦出錯,就是兩人性命不保,即便成功,那通筋脈的人也要承受巨大的反衝,筋脈受損,非修養半年之上不可;第二個方法就是傳言中的以蠱通脈,只要駕馭功力到家,損失的不過是數十成年之蠱,相比之下可算是最好的方法,楚二公子說是嗎?”

“哦?”楚濯漓擡了擡眼皮,發出一個低低的反問,掌心忽然捂上脣,輕聲的咳嗽着,幾聲喘息中,寬大的衣袖上,濺起桃花瓣似的粉紅,將那襲雪白染上了豔麗。

“快去拿藥。”兩名小童的臉上有着明顯的驚訝,隨後飛快的奔向屋內。

那白衣少年,靠着椅背,艱難的咳着,喘息着,看着單解衣的目光有着歉意。

這樣的他,如何讓人忍心袖手?

她悄然的伸出的手,握上那絲寒涼,指尖探出,按在他的腕脈間。

她很小心的探出一絲勁氣,剛入他的筋脈間,頓時被一股冰寒的氣息纏繞上,那縷勁氣瞬間化爲無形,冰寒的氣息在他的經脈中飛速的遊走,甚至順着她勁氣的方向彈了上來,彷彿活物一般,帶着吞噬的力量,奪取着她的熱量,收歸己用。

她的眼神頓時凝重,看了眼楚濯漓,而他,只是歉然的回望,說不出話。

他的筋脈很細,也很弱,若是以強大的炙熱內勁侵入,兩股力量在身體裡廝殺,必然會讓他筋脈寸斷。

終於明白,爲什麼他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服用那麼燥熱的藥物,唯有藥物的流轉,才能不震斷筋脈壓制下他身體裡古怪的寒意,但是藥物的毒性,也在慢慢侵蝕他的身體,要不了多久,即便這寒毒不讓他毀滅,這藥也會讓他徹底消亡。

雙手,握上他的掌心,她左手中的力量緩緩的吸着,將他筋脈中亂竄的寒流渡入自己的身體裡,右手,暖勁一點一點的渡入。

她的動作很慢,很小心,仔細的不傷及他脆弱的筋脈,幾乎是抽絲般的速度。

那寒流入身,冰涼,冷的令她咋舌,而自己渡入的微小熱量,則是轉瞬即被吸收,轉眼無影無蹤。

她沒時間去判斷究竟是什麼造成了他這般模樣,只能先壓制他體內亂竄的寒流。當暖意逐漸進入,他身體的寒氣彷彿尋找到了美味的食物,貪婪的吸收着,全部涌向了與她相貼的掌,不再在身體中亂竄。

那凌亂的咳嗽聲漸漸止住,楚濯漓喘息着,給她一個感激的微笑,無力說話。

漸漸的,寒氣猶如飽食的饕餮,終於滿足的得意而去,蟄伏在他身體的深處,當她還欲探查時,楚濯漓忽然抽回了手,“不用再渡了,若是太飽,只怕下次鬧騰的時候更兇,我要喝數碗藥才能壓制了。”

若不是衣袖上血跡未乾,她幾乎無法相信眼前這名淡定春風的少年,就是方纔掙扎在生死邊緣的人。

小童端着藥盞飛快而來,驚詫的望着眼前無事的楚濯漓,傻愣愣的。

“沒事了。”楚濯漓揮揮手,“有單姑娘幫忙,暫時不用飲藥了。”

小童放下藥,不遠不近的站着,眼中滿是不放心。

“我從未見過有一人能如楚二宮主這般淡然生死。”單解衣由衷的開口。

“每一日的桃花都是不同的,花開間的豔麗你可知道?”楚濯漓抿了口茶,“月沉時的暈輝你可仔細讚歎過?春風中的氣息,夏日中的陽光,每日都與昨日不同,每多欣賞一日,都是我的福氣,自然幸福。”

他的目光,落在一旁單解衣放在桌上的簪間,“姑娘可以買玉簪金冠,爲何獨獨要折我一枝桃枝親手雕琢成簪呢,不也是心頭的幸福喜悅嗎?”

單解衣拿起簪子,繼續手中的打磨工作,將那簪子磨的圓滑。

“樓公子不是普通男兒,若非這般心意的東西,怕也看不上眼呢。”楚濯漓笑的溫潤清雅,“五日前拜訪單姑娘,本以爲能再聞一次樓公子的曲聲,奈何您與樓公子不在,錯失了。”

五日前……

單解衣手中的刀微頓了下,桃花簪上出現了小小的一道刀痕,“不知是什麼時辰呢?”

楚濯漓微一思索,“黃昏前後,應是酉時。”

她的刀慢慢的磨着,細微的刀痕在她的動作中無聲的被磨平,“在街頭閒晃,沒想到楚公子來訪,失禮了。”

“無妨。”他闔目,嗅着風裡的幽香,“是我唐突。”

“楚二宮主既早已猜到我會去佛塔中守候,又爲何要突然拜訪?”她平靜的嗓音,閒話家常般,“是試探我究竟會不會去嗎?確認我不在房中後,纔有了令兄故意出手阻我,待我急切而去,再到佛塔中慢慢搜尋李端藏下的曲譜,是嗎?”

既然李端之前從未在古南暄和陶涉的眼皮下離開,那麼唯一能隱藏曲譜的地方,就只有那佛塔。回想起楚濯霄故意引起她的主意,讓她分神,之後無理由的出手,惹她阻擋,藉機絆住她的腳步,一切只怕都在他們二人的算計中。

“看來,不僅我看低了楚二宮主,更錯眼了楚大宮主。”那個高傲的男子,絕不是表面上的偏執冷然,他的心機,隱藏在孤絕的表象下,一樣可怕。

“我說過,弟子爲了收回師尊的‘桃花流水’曲譜,什麼作爲都是能夠理解的。”他拈着一枚花瓣,在指尖繞着,“即便與這江湖爲敵,又有何懼?”

她沒有問爲什麼,望着落日斜暉,撣了撣衣衫上的木屑,“時辰不早了,單解衣告辭。”

她已明白,楚濯漓今日相邀,不是爲了解釋,而是宣告,宣告一種決心,一種不容動搖的意志。

而她也無需在多問下去,她已得到了她想要知道的答案,甚至知道的更多。

步行在街頭,看着手心中親手削成的桃花簪,沉吟。

站在“藍衣坊”的樓下,擡首他的房間,眼前浮現的是樓傾岄離去前那眉角飛揚的神情。

笑容,慢慢勾起,舉步。

“單姑娘!”街頭,跌跌撞撞的腳步伴着叫聲,驚慌的傳來,止住了她的動作。

回首間,她認出來者正是丐幫的弟子,樓傾岄離去時追隨在身後的人。

此刻,那人面色緊張,神情慌亂,氣喘吁吁的衝到她的面前,“單姑娘,不,不好了。”

心中,忽然猜到了什麼。

“是樓公子出事了?”

男子大口喘着氣,不住的點頭,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聲音,“單姑娘,樓公子說要買栗子糕,我在店門外等着,卻忽然被人點住了穴道,就這麼睡了過去,等我醒來時已不見了樓公子的身影,手中,手中卻多了這個東西。”

他將手中的物件送到單解衣的面前。

那是一封信,一封只有開頭,沒有落款的信,信上的字簡簡單單——單解衣親啓。

挑開信箋,上面的字很短,了了一行幾字。

單解衣的手捏了起來,掌心中簪子的尖刺着,卻感覺不到疼。

她周身,縈繞在殺氣中,讓面前的男子不由自主的倒退了幾步,縮了縮脖子。

“沒事了。”她轉身踏入大門,一步一步的踩上臺階,耳邊迴盪着男子清朗的嗓音。

我做好飯菜,等你……

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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