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頭還不錯,速度比我心中的理想值稍微拖了點,然後管樂要是能再進齊一點就好了。”
範寧斜靠在角落的聽衆席上,單手抱胸,單手托腮,認真聆聽,悠然默評。
引子的尾聲,單黃管重複的“呼吸動機”被大提琴承接,變爲呈示部清新、活潑、又帶着微微激動的“原野主題”,同時大管錯開半個小節進行模彷,就像穿過原野的人在放聲歌唱時的空谷回聲
長笛在副題吹響婉轉悠揚的“鳥鳴動機”,與圓號的“原野主題”同時疊置,形成復調。百花齊放,百鳥爭鳴,大自然從靜謐中徹底復甦,生靈起舞,熱鬧非凡
第一樂章休整間隙,安娜用手捂嘴側身,向長官低聲表達了剛纔自己的顧慮。
範寧此前的分析沒錯,他們的此行目的,的確和“範寧”沒直接關係,南大陸考察組的第一批考察對象是從瓦爾特開始的。
特巡廳面對那些數量堆積如山、內容天花亂墜的舉薦信,唯一的合理挖掘方法就是先做“置信度”區分:
比如一位已經具備名氣的“新郎”或“持刃者”音樂家,這時有舉薦信宣稱其造詣已達到“偉大”或“大師”,這處理優先級顯然大過那些連名字都沒聽過,認爲作曲是靠哼哼、鋼琴是靠手速、指揮就是搗棒子,卻被來信者(沒準也可能是自己)吹成“被埋沒的大師”、“時代的掌炬者”的人——不是說後者就應該直接掃進垃圾堆,而是面對高額獎勵,後者的數量實在是他媽的太多了,只能讓這羣人先等一等,把屎中找黃金的工作任務暫時交予基層人員先篩幾遍。
馬賽內古遞上去的那張“舍勒”舉薦信,很明顯就在這樣的工作思路下,被特巡廳分到了“屎中黃金組”,目前還在下級或者下下級的篩選工作紙片堆裡,根本沒上到何蒙這一層。
何蒙平靜地聽安娜講完顧慮,眼裡對這位心思縝密的下屬有一絲讚賞之意:
“你想到的這點,領袖已有過考量,作爲藝術事業的統管者,討論組不會也不能對某位作曲家展示出傾向性的好惡,但我們也不會讓範寧再成就第二個卡普侖了,一個能持續造就‘偉大’音樂家的人,比他自己可能在某年升格爲‘新月’的棘手程度還要嚴重。”
現在特納藝術廳的情況就是,哪怕範寧的個人影響力全部揭過,就光一座卡普侖的墓碑豎在後花園,這裡也是所有愛樂人心目中的藝術聖地之一,有很多事情或傾向就不能明着表達了。
他重新閉上眼睛,聲音低沉平靜:“隨着‘潛力藝術家’徵集事宜持續推進,這些靈感充沛的藝術家們自然能從結果導向上洞察到,什麼樣的路線踐行起來可能是事倍功半的存在”
何蒙巡視長的點撥不算直接明瞭,但安娜聽到這裡已經全然聽明白了。…這位納入首批考察對象的着名指揮家布魯諾·瓦爾特先生,在選曲上選什麼不好,偏偏來了個“巨人”南大陸首演,要想被納入“波埃修斯”提名藝術家,在提攜的平臺上快速升格“鍛獅”,恐怕很難,得成爲長官口中的第一例“結果導向”了。
她思考片刻後又試探着問道:
“可是如果,‘芳卉詩人’在今夜被成功喚醒”
“那自然是實事求是。”何蒙澹然作答,然後轉頭問道,“不過,卡來斯蒂尼主教先生,您認爲有這種可能性嗎?”
“巡視長閣下眼光甚準。”旁邊的桃紅披風男子聽出了何蒙提問的傾向性,搖頭笑着迴應道,“想要達成喚醒只有兩條路可選,要麼締造神級現場版本,要麼舉行新作世界首演。前者需要演繹者本身就具備‘突破偉大’的爆發力,如當年傳奇鋼琴家‘李’連續三年摘得桂冠的那種情況。像瓦爾特這樣想從更低的‘持刃者’升格上來,走後者第二條捷徑是最可行的”
“話雖如此,知遇一首傑出的新作談何容易?今年‘花禮節’期間,我看好的新作首演已經有十多場,但迄今摘得桂冠的人還沒有出現”
“這位瓦爾特指揮在緹雅城共計劃了五場巡演,今晚的‘巨人’交響曲是倒數第二場,也是他投入排練精力最大、抱有最大希望的一場,從客觀評價上說,範寧作品的票房號召力不錯,他的演繹也有突破‘持刃者’之徵兆,但能達成‘喚醒之詠’的可能性仍舊微乎其微。”
何蒙聽完平靜點頭:“所以,下一個考察者吧,排期上是誰?”
“埃莉諾王室家族的青年女高音‘布穀鳥小姐’。”安娜說道,“當下是‘新郎’之格,此時正在參加名歌手大賽的定選,舉薦者們認爲其藝術造詣已達到‘持刃者’水準,而且如果悉心培養的話,具有‘偉大’潛質。”
……
同樣是第一樂章的這個間隙,三樓包廂小角落,範寧心中又是讚許,又是搖頭。
“這瓦爾特的指揮水平絕對不止於‘持刃者’,雖和舊日交響樂團的唱片有不少差距,但現場的舒爽感和立體感,和錄音不可同日而語……嗯,從中肯角度評價,今晚的‘巨人’比我當初的首演效果還略高一籌……”
“畢業音樂季在邁耶爾廣場上的那次“快閃”,有我自己的親自理解、有“舊日”的音響收束感、還有遠超過交響大廳人數的靈感共鳴,這些都是優勢,但那個東拼西湊的樂團連完整的學生水平樂團都不是,而這裡‘阿科比交響樂團’是世界排名30的一流職業樂團……”
如果說指揮家是將領,親自上陣的“士兵”樂團則是根基,如果沒有舊日交響樂團,讓卡普侖最後去執棒某個“草臺班子”演《第二交響曲》,那他的滿腔熱忱和生命餘暉也只能錯付了。…“但這個布魯諾·瓦爾特啊,若是真想通過考察取得‘波埃修斯’提名頭銜,他不該在這個節骨眼上演什麼‘巨人’……”
“要是能達成‘喚醒之詠’倒是可以簡單粗暴地打破偏見、成就‘偉大’,但僅憑他自己,恐怕又難了點,如此上不上下不下,就很尷尬。”
範寧心中對考察形勢和指揮水準的判斷,和特巡廳與芳卉聖殿心中所想基本八九不離十。
不過他自有別的念頭打算,微微側頭靠向露娜,輕聲開口問道:
“你覺得瓦爾特先生指揮得如何?”
“啊。”見老師出聲提問,露娜趕緊坐直了身子,開始認真組織語言。
雖然她覺得感受很引人入勝,但對於交響樂顯然說不出過多文字上的見地,想了十來秒後只是弱弱開口:“我覺得指揮家都好厲害……瓦爾特先生有很強的掌控感,他的動作很優雅,感覺那麼多樂手和樂器他都可以揮灑自如,一下就打開,一下又收回,這太酷了……我覺得聽起來很震撼,尤其是那些銅管吹響和打擊樂砸落的片段……”
範寧邊聽邊輕輕點頭,表示露娜的發言值得鼓勵:
“所以瓦爾特先生也是很適合的第三位學生嘍?”
“啊!”小女孩睫毛抖動了一下,正想進一步出聲詢問,第二樂章那粗獷的大提琴“利安得勒”舞步已經響起,她趕緊捂住了自己的嘴,又手忙腳亂地撿起從膝上掉落的曲目單。
……老師是在和我談論對瓦爾特先生的欽佩和欣賞之意,這肯定沒錯,但怎麼下一步直接到了收第三位學生了???
在樸實熱烈的鄉村舞曲旋律中,她努力回想並分辨着“着名”和“偉大”造詣的細微區別。
從商隊中那幾位懂行的遊吟詩人和“指路人”先生評價來說,老師應該至少是“半個偉大”,好像比着名音樂家更高一點?
可小女孩又覺得這位站在交響大廳指揮台上的燕尾服紳士也很高不可攀,雖然她對老師有充足的偏愛和信心,但開口說瓦爾特先生很適合做學生?這也太……
而且……天啊!像姐姐那樣天資聰穎又活潑靈動的歌手,和我同門,已經有些差距過大了,着名指揮家瓦爾特先生怎麼可能……要是……那我……我還是做好後勤服務吧……
範寧緩緩閉上眼睛,進入聆聽的冥想狀態。
“特納藝術廳遲早需要物色新的音樂總監或常任指揮人選,這位布魯諾·瓦爾特是個演繹我作品的行家,也有相當高的,但因爲選擇了‘巨人’交響曲,肯定會在討論組的考察上受挫,總不可能讓他白白吃虧,等下找個機會跟他談談……”
“成就卡普侖一位‘鍛獅’怎麼可能夠?少說給特巡廳培養出七八位還差不多,會長那鋼琴水平早就征服了全世界,僅僅做個偉大鋼琴家也有點屈才了,認知廣度擺在那裡,之後上點夠勁的東西,再給他們附贈一位‘新月’出來,時間上肯定比我自己升格早……”…“嗯,還是先考慮當下問題,瓦爾特創造的這個‘淨化之光’的秘儀現場十分難得,不用可就浪費了,先把那件重要的事情開個篇……”
夢境中,範寧穿梭一組組的朦朧景象,最後飄落至啓明教堂的禮臺上。
瓦爾特指揮的《D大調第一交響曲》仍然在教堂內清晰可聞。
“邊界爲世界的表皮,無形之物亦有侷限。”
範寧口中頌念起向“鑄塔人”祈求的圖倫加利亞語密傳。
他接連俯身和站起,將燭臺一盞一盞地置好。
與此同時,五顏六色的礦物水晶在操控下升騰而起,在禮臺上排列組合成玄奧的痕跡。
“彭。彭。彭。”
燭火一支支燃起。
“……她許諾永不注視我,她許諾永不教導我,她許諾永不尋覓我。”
範寧手握耀質靈液小瓶,瓶身傾斜,信步行走。
帶有閃電火花的紫色光質液體一路淌出,在禮臺上構成了一座帶有裂縫的塔形見證符。
“嘶——”
秘氛從焰心中蒸騰,閃電般的靈感或綻放如火花,或枯萎如襤褸。
“……但敬拜者將讀懂何物塑成我,我塑成何物,何物分裂我,我分裂何物,何物遠離我,我遠離何物。”
帶有神性的非凡琴絃被他拋向空中,化作一圈帶着電流的紫色圓環,降落圍住整個秘儀祭壇。
“嗯?”
正準備進行下一步動作的範寧突然皺了皺眉,他擡起右手,朝着遠處廊道上的一盞燭火,緩緩虛握成拳。
交響大廳,第三樂章,樂隊以卡農形式呈現着色彩陰鬱的小調版“雅克兄弟”。
沒過多久,坐在範寧左側的露娜覺得一股令人愉悅的香氣鑽入鼻腔,整個人恍恍忽忽地起立,並從閉着眼睛的範寧膝前擦過,欲要挪出過道。
但下一刻,她的靈性中出現了警覺的破碎聲音,並隨即被一股極速的下墜感給包裹住了。
在外人看來,小女孩只是從左側起身,又唰地一下坐到了範寧右側座位。
僅僅換了個邊。
音樂一直在進行,當露娜自己從有些眩暈的下墜中“睜開眼睛”時,發現眼前是一座金色霧氣氤氳的教堂。
無法理解的變故起初嚇得小女孩心驚膽戰,直到她看清禮臺上的身影,懼怕感才終於消失,只是有些手足無措地叫道:
“老師?”
只見禮臺上有一座流轉着紫色電芒的神秘祭壇,自己的老師在中央負手而立,敞開的白色衣衫和一頭長髮無風自動,周圍懸浮着大量的類似復古羊皮紙的書頁,圍繞着他做緩慢的渦旋狀運動,就像被硬生生放慢了速度的龍捲風。
好酷,好迷人,但看不懂。
“你爲什麼要起身離席?”範寧若有所思地問道。…他剛剛正是感知到了露娜的異常舉動和靈性狀態,才藉着在身旁的便利將其強行拖入了移涌秘境的聯夢,也讓她在醒時世界的身體重新坐回了座位。
“我,我不知道,老師。”小女孩茫然搖了搖頭。
“那你先坐這裡,正常聽音樂會。”
“哦。”
露娜不敢多問什麼,小心翼翼地在下方的紅木長條椅上坐好,兩手搭於雙膝,身體不靠不倚,姿勢十分端正。
她邊聽音樂邊好奇打量。
下一刻大量的異質光芒從祭壇中升騰而起,她眼前先是閃過了更替和旋轉的金石、銀屑與汞漿,又變成了紫金色的寶石燈或鉤連虯結的分形花瓣,最後她覺得整個禮臺前方的豎直平面,似乎垂下了一堵無形的幕牆。
事實上,瓦爾特演繹的帶有淨化特性的《第一交響曲》,雖然充斥了整個啓明教堂,但不包括範寧所在祭壇的內部。
這裡隔絕一切,寂靜無聲,唯獨他的內心聽覺中,有各種各樣的動機碎片奏響。
“凝膠胎膜記載的原始和絃爲d小三和絃,等下拆解的‘緋紅兒小姐’具象化污染同樣以re爲低音,那麼這部作品不妨就用d小調來寫作,它不僅會是藉助瓊擺脫污染衝擊的知識高地,還將是我贈予瓦爾特指揮、助他喚醒‘芳卉詩人’的見面禮……”
面對環繞自身盤旋的近百張終末之皮,範寧凌空划動手指,先在近十張上用靈性絲線劃出譜線,記以一個降號的調號,然後又在其中一張上寫出標題:
《喚醒之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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