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上眼睛?”
瓊踮起腳,用指尖輕輕碰了一下範寧的額頭:“你是不是發燒啦?”
在充斥着可怖事物的地下建築裡,如果眼前再一片漆黑,那就是放棄了唯一微弱的安全感——想象在黑暗洶涌又一望無際的大海中苟延殘喘,己身所處的一葉扁舟還被棄置…
看到範寧說完後似乎又深陷思考,瓊再次撇嘴說道:“…我之前看的各種恐怖讀物裡,都是主人公噩夢般的經歷到了最後階段,才終於‘放棄抵抗,一聲尖叫,隨即絕望地閉上眼睛’,然後故事一般就進入尾聲或戛然而止了…你的意思是我們現在已經…”
希蘭打斷了瓊的話:“卡洛恩,你既然提出了某種措施或方法,是推測出了裡面大概是什麼事物嗎?”
範寧回過神來:“不,我不知道里面是什麼,也不知道它會通向哪。”
面對兩位少女眼巴巴的神情,他飛速解釋道:“我之前是在想,地下建築內的異變是何以發生的,爲什麼那些古怪的顏料、石膏、標本和玩偶會突然活過來…最開始我自然認爲這純粹是因爲‘外人的闖入’——我們這幾個大活人進到數百年都無人造訪的古蹟,難免會讓其中不知名的休眠事物受到什麼擾動。”
“但後來抱起那冊《奧克岡抄本》後,桌面那句話讓我聯繫起了之前所有的調查所見…”
“維埃恩老管風琴師的問診記錄上關於顏色與感受的怪異記載…”
“哈密爾頓女士在那段時間的濟貧院貧民檔案上畫出的血紅色問號…”
“本傑明發瘋之後對色彩的難以忍受及對特殊畫作的追求…”
他也轉頭看了一眼那貼合於無形平面上的顏料怪物:“——所以,我懷疑‘畫中之泉’對人的污染是從眼睛開始的!”
“…從眼睛開始?”聽到這裡希蘭似乎明白了什麼:“比如,對色彩的感受?”
“沒錯,這種污染是循序漸進的,速度也會視人們接觸深度或抵抗能力的強弱而有不同…”範寧點頭。
“症狀一開始,人們只是覺得不知從何時起,自己在看待尋常事物的顏色時,似乎產生了一絲審美上的挑剔或不滿,並開始驚歎於某些特殊藝術作品的色彩搭配,再然後,他們會日常所見產生厭惡感,最先是心理上的厭惡,接着是生理上的——不光是視覺上對顏色感到不適,還會有‘聯覺’的不適,比如耳旁低語,皮膚刺痛,感到窒息,甚至還有一些更怪異的不適,比如維埃恩提到的‘被進食的感覺’,比如本傑明直接嘔到吐出膽汁…”
“到了這個階段,被污染者會因無法忍受而作出一些難以控制,並在旁人看來匪夷所思的行爲,比如老管風琴師用餐具刺穿了自己眼球,比如本傑明在拍賣行觀展時突然破口大罵併發瘋燒畫…”
“而污染的最終結果,恐怕就是‘得見聖泉’…”範寧竭力遏制住了自己想重新翻看小畫框後面那些迷亂字句的衝動。
“這個‘得見聖泉’的提法,我早在畢業音樂會上法比安誦唸的禱文中就注意到了,後面又陸續耳聞…起初覺得是‘洞見真理’之類的象徵義,現在來看,似乎還帶着字面意思的成份…”
“這些被污染的人會不顧一切地去形容、描繪、欣賞、膜拜‘畫中之泉’的形象,他們會開始尋求那些在他們看來纔是正常的顏色,會去搜集所謂‘美麗的顏料’或‘有藝術造詣’的畫作,有知者還會致力於尋找並打開與祂有密切聯繫的‘七光之門’…
“至於二十多年前美術館原址醫院裡的那批貧民,他們身上發生的細節我們已經無從得知,但結果就是,他們跟隨污染的指引,參與或造就了某場未知而古老的祭祀,在痛苦和歡樂中發生激烈的改變和溶解,最終嬗變爲五彩斑斕的顏料——這些顏料與他們原本的樣貌相比,更接近‘畫中之泉’的形象,這就是他們‘得見聖泉’的方式。”
希蘭聽到這裡若有所思地擡頭問道:“所以,既然污染是以‘眼之所見’開始,以‘得見聖泉’結束…我們閉上眼睛,就能安全地規避掉這些活過來的顏料和物件嗎?”
範寧搖頭:“不,之前的事情已經晚了,我們已在無意間調查了很多關於‘畫中之泉’的事件,雖然可能沒有本傑明那麼直接,但有些隱知的改變恐怕早已不知不覺地發生…再加上進入暗門後,我們大量目睹了這些‘美麗的’顏料,一系列異變已經發生…”
瓊說道:“卡洛恩,我大概聽明白了,你是覺得被‘祝聖帷幕’暫時擋住的那團畸形怪物已經無法逆轉了,我們此前受的一些污染可能也難以洗滌…但這扇石門後的事物,我們或許能通過閉眼的方式來規避進一步的污染?…“
“沒錯。要說我唯一疑惑的,就是分不清這一切究竟是現實還是幻象,但這不重要,對神秘側的事物而言,它們不需要邏輯就能殺死我們,或把我們轉變成怪物,真實地殺死,或真實地轉變…”
“好吧,理性上能接受你的推測,但我實在不敢在一片黑暗中邁進去,鬼知道里面有什麼,鬼知道它會通往哪裡…”瓊說到這裡忍不住瑟瑟發抖。
“你要這麼想,我們這幾人已經精疲力竭,真要再次遇到某些未知可怖的存在,你睜着眼睛就能改變局面嗎?更現實的情況就只是——閉眼或許有用,睜眼基本無用,前方或許有路,此地無處可逃…”
“我同意。”希蘭下定決心點頭,“我們,試一試吧…只能如此…”
“好吧…”瓊的聲音仍在發抖。
幾番解釋和討論後,時間又過了十分鐘,房間門口那堵阻隔畸形顏料團的無形之牆,既有可能再堅持一個多小時,也有可能隨時消失。
“你們先閉上眼睛吧…瓊,不是捂臉,是閉眼。”範寧看着瓊依言做完後,再轉頭看向希蘭。
她稚嫩的臉上尚算平靜,深深看了自己一眼,然後緩緩合上雙眼,睫毛仍在微微抖動。
範寧將撬棍收於背後,深吸一口氣,走到石門前彎腰。
感受到手間傳來的冰冷涼意,他閉上雙眼,朝一側用力。
沉重的轟隆聲響起。
“卡洛恩,我們不能走散。”希蘭這時開口道。
“沒錯,我在中間拉着你們。”範寧說道,“記住…爲了排除未知存在的干擾,我會不定期輕輕捏兩下你們的手,你們需在三秒內迴應我…除手外,我們儘量不要有任何其他的肢體接觸,瓊,你別因爲害怕撲上來,我們沒法確定那是你。”
“明明明明白了…”瓊的聲音帶上了哭腔,“等出去之後我再撲行了吧…”
兩隻溫熱的小手分別遞到範寧手中,起初有些僵硬,然後慢慢放鬆。
他上前邁出兩步,跨過門檻。
一片虛無的漆黑,空氣裡靜得可怕。
“門怎麼辦?”希蘭輕輕問道。
“它就算合上,縫隙也擋不住那團顏料,如果“祝聖帷幕”真的馬上就會失效,那個畸形怪物又真的這麼智慧這麼高效,我們橫豎結局都已註定。”
範寧雖說得坦然,可是他卻感到後背一陣涼意。
不排除禮器造就的無形之牆已經失效,此時那團畸形的存在正於身後的房間內壯大孽生。
再次上前三步,黑暗中範寧的額頭牴觸到了冰冷的石壁。
“這裡也是…怎麼就到底了?這…這才進去兩米左右吧?”顯然,他右手邊牽着的希蘭也伸手摸到了牆壁。
範寧十分困惑,靈覺並不能憑空探查環境,它需要將“超驗的啓示”轉化爲“感官的信號”,放棄了眼睛就等於放棄了這一項最重要的靈覺。
自己煞有介事地分析半天,結果這裡沒路?
灰心喪氣和不甘心的感覺一併涌來,他想睜開眼睛看看這門後到底是個什麼房間。
不過瓊出聲後拉回了他的想法:“我左手這邊沒有阻擋。”
…什麼情況,這門後通道剛進去就是九十度大轉彎?
三人心中均是納悶,然後左轉走去。
七八步路後,再次碰壁。
“…奇怪了這地方到底長什麼樣啊?”希蘭困擾不已地抱怨兩句。
“別睜眼。”範寧出聲提醒。
“卡洛恩…我,我這邊又是左手邊沒有阻擋。”瓊說道。
“好的,我們再左轉。”範寧應道,三人再次轉向。
他雙手輕輕用力,捏了捏兩位少女的手,均馬上感受到了兩人的迴應。
走了十幾步後,他們不約而同地停在了原地。
…不對啊…這方向有問題啊?…進門,左轉,再左轉?
…掉頭了?
試想一個長方形房間,從某面牆壁最右側邊緣的石門進去,然後唯一的路,是朝左後方掉頭?
瓊弱弱地開口:“卡洛恩…爲什麼我覺得,我們這方向是在走回房間?不可能啊這是個地下建築邊緣的房間沒錯啊,我看過這幾面牆壁外面都是山石,什麼通道都沒有啊??”
“就算有通道,我們都走了十幾步了,早應該回到房間位置了…現在既沒有門沒有牆,還暢通無阻…”範寧閉着眼睛的眉頭深深皺起,“先別想這個問題了,這地下建築本就處處透着古怪,此前我們在深井上面兩層大廳探索時,不也遇到了這種怪事?”
他想了想說道:“希蘭,至少現在你右邊的牆,是從進門起的右邊就一直連續轉彎延伸的,你以它爲參照控制左右的方向,讓我們儘可能貼着牆走,不然我怕這裡地形過於奇怪,會在黑暗中迷失方向…我負責前後行進。”
“好的。”希蘭應道。
另一隻柔軟的小手搭上他的後脖頸,然後朝下摸索一番,抽走了他背後的東西。
範寧於是又道:“挺好,你拿着撬棍挺好,可以避免用手去探,我也擔心怕你碰到什麼怪東西。”
希蘭茫然:“聽你這口吻…我…我還沒拿啊?”
“???你沒拿?”範寧陡然頭皮出現炸裂的感覺。
…那剛剛在自己背後摸來摸去的是誰?
他條件反射般地回頭欲看,但突然想到了自己不能睜開眼睛,於是頭又轉了回來。
“是我拿走的呀。”瓊這時軟軟開口。
“嘶…”範寧只覺得後背都被黏糊的冷汗浸透了,一口氣差點沒接上來,沒好氣地問道“你爲什麼不跟我說一聲?”
希蘭此時語氣也有些生氣:“瓊,都這種時候了你能不能穩重點?這樣真的是會嚇死人的!”
“我…”瓊的嗓音有些詫異,還有些委屈:“卡洛恩,你明明自己說的,讓我抽出來探路…你說你一手牽一個,騰不出手,要我幫忙。”
三人再次停在原地。
“所以…你到底聽到了什麼?”希蘭接過撬棍後說道。
“……我們要不…還是睜眼看看情況吧?”瓊死死抓着範寧的手,“或者你讓我貼一貼…我感覺幾分鐘不看東西加上掉頭打轉,連意識都模糊了,剛剛我明明聽到你在跟我說話,現在我又感覺有人在看着自己…”
“別睜眼,別貼我,繼續走。”範寧示意三人再次緩步向前,“抓緊時間,誰知道那團畸形顏料生物,現在是仍貼在‘祝聖帷幕’那堵牆上,還是已生長到了我們後面不遠處?”
牽手加不定期用力確認,是在這個怪異之處唯一的信號。
不過如瓊所說,他的體驗類似,他覺得由於閉眼,整個人都快進入了睡眠前的狀態,似醒非醒,感官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腦子裡的詞句有開始碎片化流動的傾向。
範寧開始有規律地捏左右兩邊少女的手,爲防止這種睡前狀態繼續深入,他沒有采用均勻的方式,而是積極調動思緒,回憶巴赫《哥德堡變奏曲》主題的低音音級走向,以10步爲一個單位計數,10,70,60,50,30,40,50,10…每過相應的步數,就發出信號等待她們迴應自己。
再次行步一段時間後,那種黑暗中不安的被注視感陡然上升,範寧感覺前方後方都有什麼東西在盯着自己,那種感覺不是遠方,就貼着自己的鼻子跟前,跟着己方一起行走。
明明希蘭手中的撬棍一直在擊打牆壁,發出着正常的金屬和石頭碰撞聲,但範寧卻覺得兩側牆壁上似乎長滿了無數的眼睛——說眼睛可能還不太準確,應該是,長滿了無數未知的視覺器官??
“你們是不是快睡着了?”範寧問道,“爲什麼手上不迴應我了?”
“我一直都在捏你呀?”希蘭輕輕開口,另一隻手上拍牆的撬棍也暫時停了下來。
“…你不是大概每過10步輕捏我們一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