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十層樓頂,唐驥憂鬱的看着遠方那碧藍色的夕陽沉入鐵灰色的地平線,周圍的雲朵漸漸從白天的藍灰色變成黃灰色,仿若游龍一般在天際飛快的竄來竄去,不禁有點羨慕它們的自由。
輕輕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他有點後悔自己今天不小心吹奏了那笛子曲……哪怕是用口哨吹奏,也會讓自己短暫的陷入瘋狂之中,完全無法理性的思考,做出很多奇葩的事情,就像是把平時被關在籠子裡的怪物放了出來一樣。
端起鍋子,裡面是熱氣騰騰的午餐肉粥。先用鍋勺舀出一勺來放進小不鏽鋼碗裡當做白貓的主食,然後他也不怕燙,端起鍋子便刨着吃了起來,絲毫沒有使用揹包裡那一套搪瓷餐具的想法,就好像那些東西只是爲了牌面和排場才帶在身上的一樣。
白貓,或者說是陸雅潔,從揹包的洞口裡輕而易舉的鑽了出來,繞着唐驥的脖子轉了一圈,用自己的腦門兒輕輕蹭了蹭唐驥的下巴頦,然後才跳到地上開始用舌頭小口而優雅的吃着自己的飯食。
輕輕捋了捋白貓的後背,感受着絲綢一般的毛髮和恰到好處的體溫,唐驥笑着吻了一下白貓的後腦勺兒。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正如那天天縈繞在耳畔的滴水聲,白貓似乎對着他翻了個白眼?
白貓……是什麼時候和他認識的來着?是本來就是他的寵物,還是世界末日之後和他相依爲命,又或者僅僅只是昨天萍水相逢就被他塞進了揹包之中?唐驥疑惑的摳着頭髮,然後又猛地搓了搓,幾根沾着水藻的綠色的頭髮就從頭上脫落而下。
唐驥把那並不長的頭髮撿起來,看着上面的綠藻。我是什麼時候落過水嗎?還是僅僅只是洗完頭之後沒有衝乾淨?不對不對,因爲沒有自來水,普通的水資源又太過珍貴,我好想已經有很久沒有洗過頭了?
奇怪……他摳頭髮摳的更用力了。
碧藍色的太陽已經落山,天空變成了暗紅色的。唐驥眼看着一輪綠油油的月亮升了起來,在白色的雲朵之間穿進穿出,飛快的到達了天空的正頂部,然後便停下來不動彈了。
似乎……似乎以前的天空不應該是這樣的?唐驥好像有了點印象,以前的天空應該是白色的月亮,黑色的夜幕,還有閃光的繁星?
那記憶之中白色的月亮似乎正在從東方升起,天空也有那麼一瞬間變回了黑色,小星星在天幕裡閃爍,那是美麗的銀河。
但是就在下一刻,唐驥甩了甩頭,那不過都是幻覺罷了。深夜天空明明從一開始就是暗紅色的,月亮也是綠色的,繁星是什麼,天空難道不應該有一朵朵白色的雲朵嗎?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會把不合理的東西當成理所當然?
等等,我,我在想什麼啊……
唐驥非常痛苦的撓着頭,好像有什麼東西想要從他的大腦裡孕育而出似的。不由得,他又開始瘋狂的搖晃自己的腦袋,好像要把腦漿甩出去一樣。但是這個方法,對於驅逐幻想和胡思亂想卻是非常有用。
突然,一對軟軟的肉球分別拍在了唐驥的左右臉上,將他的整個腦袋穩住。唐驥睜開眼睛,卻發現一雙冰藍色的眸子正在淡然的對着他的雙眼,好像在鄙視這個卑劣的鏟屎官竟然想要晃腦袋把自己晃死一樣。
“啊……”唐驥深呼吸了一口,突然感覺整個人都放鬆了下來。至少,有一個自己熟悉的生命會賠在自己身旁,這就很好。頭疼減弱了,胡思亂想也熄滅了,整個人就好像從泉水之中爬出來之後獲得了新生一樣。
“謝謝你,陸雅潔小姐。”唐驥微笑着抓住白貓的一隻爪子輕輕晃了晃,好像真的把白貓當成了一個人一樣。而白貓,也只是輕輕晃了晃爪子,然後便回頭繼續去吃還沒有涼下來的粥。
“抽根菸……唉,唉?我的打火機……”唐驥又開始渾身尋找他那詭異消失的打火機了。他能夠從自己身上那多如繁星的口袋裡精確地找到從乾癟的玉米粒到深潛者的牙齒等等諸如此類一系列東西,但是唯獨打火機,他總是會忘記在哪裡。
最終,他在自己的褲腿上勉起來的部分裡找到了打火機,也不知道這麼一坨沉甸甸的銀塊是怎麼能夠被柔軟的褲管所捲住的,按照道理它應該早就丟在路上的某處纔對。
淡紫色的火焰點燃了唐驥口中的煙,噴出一口淡藍色的煙霧……雖然在這詭異的月光之下是淡淡的綠色,但是唐驥就是願意把它認爲是藍色。就像唐驥認爲月亮就應該是綠色,因爲綠色是紅色的互補色;而太陽就應該是紅色,因爲兒童畫冊上的太陽都是紅色一樣。
雲彩就應該是白色,因爲一說到雲彩人們就會想到白色,白和雲兩個字難道不是通常連接在一起使用的一個詞彙嗎?唐驥看着夜空之中潔白的雲朵這麼想到。
漸漸地,他感覺自己的眼皮在打架,就好像快要睡着一樣。但是這不對勁,平時他每隔四十八小時才需要睡覺一次的,現在才僅僅過去不到二十四小時的三分之二罷了。
爲了不睡着,再一次被拖進奇奇怪怪的夢境之中,唐驥選擇站起來走一走。夜半的寒風多半能讓他清醒起來,實在不行的話靠着從醫院裡搜刮到的興奮劑也能保持自己的精神。總之,如果不到四十八小時就再一次被拖進那不知所謂的夢境之中,他一定會真的發瘋的。
淡綠色的月光被潔白的雲層遮住,但是地面上的光明卻依舊存在。不過唐驥沒有去糾結這一點,滿月的夜晚就應該是如此的光明不是麼?
他有一種奇怪的衝動,在這月光之下跳一場舞,毫無顧忌的跳一場舞,一場優雅的探戈,或者火辣的弗朗明哥,或者一場極富技巧性的芭蕾。不管是什麼舞都好,他就是希望想要跳一場舞。
但是他沒有舞伴。
他歪着頭看着天空中的圓月,月亮上彷彿長出了一副神似萬聖節時的南瓜臉上的笑臉,正在嘲笑一個孤單而不知所謂的人類,正在兀自追求明知不可能得到的幸福。
唐驥舉起了手中的法瑪斯步槍,對準天空中的月亮就是三發點射。他甚至沒有安裝消音器,巨大的槍聲從樓頂擴散到整座城市,誘發起了一陣陣的咆哮,有魚,有魚人,唯獨沒有人。
唐驥覺得好孤單。
他雙手抱着膝蓋坐在牆邊,一雙眼睛無助而無神的看着天空那一輪圓月,圓月垂直灑下的淡綠色光輝讓整個世界沒有一絲黑暗。他突然覺得自己需要找一個朋友了,但是誰能做他的朋友?那些死活認爲月亮應該是白色而不是漂亮的翡翠綠的傢伙們?
就在這時,他好像看見對面那棟一模一樣的樓頂有着一個和他動作一模一樣的人。雖然整個人都隱匿在陰影之中看不到長相,但是卻能夠感覺到對方的目光正在注視着自己。
他揮了揮左手,對面的人揮了揮右手。
他踢了踢右腿,對面的人踢了踢左腿。
他原地拿了個大頂,對方也原地拿了個大頂。
“唉?好有意思!”唐驥好像發覺了什麼有意思的事情,原地表演了以一套第八套廣播體操,而對方也同時表演了一套體操。兩個人的動作分毫不差,除了唐驥在如同聚光燈一般的綠色月光下,而對方在陰影之中。
然後,唐驥轉過身來,做出一個舞蹈動作,那是標準的探戈。但是當他起手的時候,腳下卻猛地一踩地,隨及便是一個高速旋轉的芭蕾動作。緊接着,左腿高高擡起,標準的弗拉明戈舞步展現在了月光之下。
但是當他看向對面的時候,對方也如他所料一般做出了和他般配的動作,於是他瘋狂的大笑了起來,對面也做出了同樣的動作,只是彷彿是默劇一般雖然有着動作卻完全沒有聲音。
踏步,擡腿,原地跳躍,飛速旋轉,各種各樣的舞步開始在原地交織,兩個身影一黑一白在月光和陰影之下瘋狂的躍動着,但是每一次的動作都配合的精準到了毫秒,或者說,毫無時間差。
唐驥能夠看到,潔白的雲層伴隨着他的舞步開始圍繞着月亮旋轉,而暗紅色的天穹則越來越低,彷彿要壓倒在這蒼茫大地上。但是遠處的高樓撐住了天空,不允許天空落地,只不過兩個角的大樓高度似乎有點差距,然後綠色的月亮就像滾珠一樣朝着一邊滾落。
月亮不再停留在天空,白色的雲朵飛也似地朝着碧綠的月亮追趕而去,好像對於在月亮身邊旋轉還意猶未盡一樣。於是,只剩下了傾斜着的暗紅色的天空,以及天空之下陰影之中的兩個狂舞的人影。
慢慢的,唐驥的身形慢了下來,對面的身形也慢了下來。唐驥有些累了,他也覺得對面的影子該累了。所以,他停了下來,看着對面的影子輕輕揮了揮手。在這暗淡的天色下,對方也想着他揮了揮手。
唐驥突然覺得奇怪,爲什麼天空這麼黑暗,甚至連月亮都已經滾到了不知什麼地方,大地也已經被陰影所籠罩,但是自己還是能夠看到對方在朝着自己揮手?
但是我在朝他揮手,那他就一定在向我揮手,因爲禮尚往來,這是一種禮貌的表現,而能夠和我跳舞的人一定是和我一樣有禮貌的嘛。只是爲什麼他會揮動左手有點奇怪罷了,再見的時候難道不應該像自己一樣揮動右手嗎?
但是唐驥也沒有在意,只是站起身來收拾東西,把包背在背後,把槍提在手中,然後走向那早已生鏽的大門。在離開之前,他朝着對面揮了揮手,對面也朝着他揮了揮手,兩人同時回身同時揮手,依舊沒有一點時間差,然後兩個人影同時消失在了大樓天台的門後。
真希望有時間能夠和她再跳一場舞呢,唐驥這麼想到。雖然不知道她的性別,但是既然對方跳舞的時候跳的是女生位,那應該就是一位女生吧?不過自始至終都沒有看到她的臉呢……
白貓的叫聲把他喚回了現實。白貓不會無緣無故的叫他,除非有緊急事宜;他也不會對白貓的叫聲熟視無睹,除非他的臉上想要多處幾道印子。然後他擡起了頭,看着對面的人,露出了一個詭異的微笑,問候道:
“我好?”
對面的人點了點頭,低下頭用一個純金色打火機上的金黃色火焰點燃了口中的紅萬,一股淡淡的薄荷青香伴隨着煙霧瀰漫在了整條走廊之中,引得唐驥一陣大笑。
此時,唐驥的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或者倒不如說他再和古神交易之後根本就沒有什麼黑暗能夠阻止他的視線,因爲他已經見識到了比黑暗更深邃的不可名狀的存在。
另一個唐驥,不是二十三四歲的樣子,而是十七八歲的年紀;臉上颳得乾乾淨淨,頭髮也是乾淨利落的寸頭。他披着一件口袋很多的墨藍色大衣,裡面是整整齊齊的墨綠色羊毛衫、條紋襯衫和黑色的領帶,下半身是淺灰色的西褲和一雙意大利手工打製的小牛皮鞋。
此時的他,用那白銀色的眸子看着唐驥棕灰色的虹膜,點了點頭,用叼着煙的嘴巴含糊不清的說道:“我好。”
“所以未來的我是抽了什麼羊癲瘋了,纔會穿過時間跑回來找到我,難不成是想要和我打一盤昆特牌?”說着,唐驥從不知道什麼地方抽出了一沓昆特牌放在手裡晃了晃,卻又慌忙收起來,警惕的說道:“我不和你打,你知道我的牌組,你會作弊的!”
對面的唐驥依舊看着他,並沒有問爲什麼自己是來自未來而不是來自過去。他只是平淡的說道:“我來這裡是一個既定結果,在我來到這裡之前我的未來已經來到我的這個時間段找到我,所以我纔會從我的時間段到達我的這個時間段來找我,同樣我以後會回到下一個我的時間段去尋找他,這一切都是一個閉環的時間結果,原因和結果的出現不分先後,或者說原因就是結果,結果就是原因。歸其所以然,我在這裡,即是原因,又是結果。”
“所以說,你已經贏走了我的牌組,這是一個已經確定了的結果麼?嗯……嗯嗯……嗯嗯嗯呃,好吧好吧,你贏了,給你,都給你!”說着,唐驥的臉上露出了傷心和譴責的表情,把手裡的牌組硬生生塞進了對方的手裡:“快滾吧,我都不會想到我未來會成爲這麼一個冷漠而殘暴的人!快點,拿着我的東西,拿着我的心離開,不要再來找我了,你這貪婪的豺狼!”
藍衣唐驥嘴角向上翹了一下,把牌組收進了自己的大衣之中。和唐驥不一樣,他的身後並沒有背那個來歷不明的大包,白貓也不在身邊,他所有的東西都被收進了大衣之中,不論大小和重量。
等到唐驥的情緒發泄完,藍衣唐驥才咧着嘴接着說道:“嗯……你聽說過安利嗎?”
“沒有,滾,你這個無情的鬣狗,追債的豺狼,六親不認的……的……”說着說着,唐驥突然卡殼了,回過頭去一臉古怪的看着白貓,用淒涼的聲調說道:“陸雅潔,當初我沒有認真聽語文課,你爲什麼沒有提醒我?”
“喵……”白貓捂住了自己的臉,縮回了包包上的洞裡。
但是當他回過頭的一瞬間,彷彿凝固了的血液的顏色的繩索凌空出現,徑直捆綁住了他的手腳,讓他只能僵硬的站在原地,就像是上了法庭被告席的犯罪嫌疑人一樣。但是唐驥沒有絲毫恐懼,只是皺着眉頭看着這繩索,好像還想把鼻子湊過去聞聞。
“這是無極限的最新產品,喜歡嗎?反正我喜歡,所以我喜歡,對吧?”說着,藍衣唐驥走到唐驥的面前,一把按住了那張即將大笑起來的臉龐,硬生生幫他把嘴巴閉上,緊接着一拳搗在了唐驥的胃部,讓他不住地乾嘔。
他知道,只有這樣才能封住自己那張“抹了蜜”的嘴。
“你瘋過頭了,蠢貨。”一邊說着,藍衣唐驥從口袋裡掏出一管翠綠翠綠的針劑扎進了唐驥的脖子裡,然後白銀眸子裡的光澤一閃而過,半空中彷彿出現了一閃巨大的高聳拱門,在拱門的另一頭是無窮的黑暗,而這一端則是碎裂在半空中的螺旋階梯。
“曾經的時代,永恆之人得到了勝利,離開了他們的故土,我們不過是外來的客人。”
“在雪白的寒冬,大海蔓延上岸,但是直至今日白色的時代已經終結,紅色的末日即將瀕臨這個世界,帶給這個世界一杯血肉和恐懼攪拌而成的劇毒的飲料。”也不知道是咒語,又或者是預言,甚至不顧唐驥是否能聽清楚,藍衣唐驥僅僅是念着,同時手中散發出暗淡的光芒。
“血液將會帶你走下深淵,遇見那幼崽,黑色的山羊,充滿血腥和死亡的神聖祭臺。從你走來的地方,孩提時代的樂園,走到知識的殿堂,走進家鄉的回憶,走到生命與死亡的交接,走到人類的美麗與醜惡的交接處、想象力與破壞力的極致點,最終迎來那森森的帶着血液和紅蠟的白骨之樹……”
“我不是你,但是你就是我。我是純淨的晴空的代言人,也是驅逐瘋狂迷亂的行者。看清楚你自己的清明與污穢,帶着你自己,而不是純粹的瘋狂走過這世界!在紅色的末日結束之前,將黑暗帶來,你就是黑夜與白骨的載體!”
“去吧,去吧……從瘋狂中迴歸,看清楚你自己,究竟是個瘋子,還是個傻子,又或者是個……”
唐驥再也聽不清藍衣唐驥到底說了些什麼,因爲他的意識就好像被丟盡了洗衣機裡,無盡的水正在將一些彷彿是血污又好像是黑色的東西從他的靈魂上洗去,但是還有一些東西,正在滲進他的靈魂,而且越滲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