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一瞬間安靜了下來。在子彈激發之前,在魚人上岸之前,那是難以言喻的安靜,明明僅僅是寂靜無聲,卻仿若山雨欲來。
當唐驥一步踏上岸邊的時候,他突然有了一種錯覺,或者說一種幻覺。但是他已經很久沒有收到過幻覺的痛苦,以至於在第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就彷彿,他的腳下不是略帶泥濘的芳草地,他的身後不是懸崖峭壁,他的面前也絕非什麼充斥着大魚與魚人的池塘。
就彷彿,他的面前是千軍萬馬,他的身後也是千軍萬馬,栓式步槍上的刺刀閃爍令人膽寒,馬匹嘶鳴指揮刀從空中重重揮下。
就在那一刻,那野蠻的敵人開始了衝鋒,手中揮舞着砍刀與長矛;他的身後,是數量遠遜於敵人的士兵,但是他們的手中握緊了槍支。
當他們的手扣動了扳機,彈簧牽動了撞針,撞針敲擊在子彈的底火上,底火引燃了子彈當中的火藥,火藥爆開膨脹的空氣將彈頭推了出去。
彈頭在槍膛當中沿着膛線旋轉起來,將空氣劃開一道縫隙,在觸碰到血肉的第一瞬間順着肌膚的紋理切割了進去,然後在血肉當中旋轉攪動,將一切破壞殆盡。
當唐驥回過神來的時候,他手中的金牛座法官還在冒出硝煙,而他的面前,是已經倒下的魚人屍體。周圍的人驚異的看着他,張開嘴卻訥訥不能言。
就在剛剛,唐驥扣住扳機之後連續用手撥拉了六次擊錘,金牛座法官便擊殺了六隻魚人,彈無虛發,每一發子彈都標準的命中了眉心。
看着倒在地上的魚人屍體上流出來的混合着油脂的腥臭的血,唐驥微微一笑,打開彈倉換彈。金牛座法官畢竟是左輪手槍,唯獨換彈比較麻煩。
邱宇只是微微愣了一下,隨及便反應了過來,手中的步槍槍口冒出連綿不斷的火焰,將前仆後繼衝過來的深潛者一個個的打回了水中。
但是,隨後他們就注意到了,深潛者身上的鱗片極爲滑膩堅硬。如果子彈不能正面擊中,就會被偏轉,對深潛者根本無法造成真正的有效殺傷。
相比之下,唐驥用小口徑子彈卻強強斃命,更顯示出了唐驥的槍法,雖然唐驥本來沒什麼槍法,只是靠着強大的計算力和神經反應速度開槍而已。
此時的唐驥也在觀察邱宇的作戰方式,並且心中開始對這種作戰方式進行分析。他一路上都是同巫師戰鬥,戰友也都是巫師,所以他對於普通人的作戰方式一直沒有深入瞭解。
凡人的戰鬥力真的很孱弱,無比的孱弱,這就是唐驥唯一的想法。他們只能靠着手邊的工具進行戰鬥,甚至連這些工具在運用的時候都會傷害到他們。
在這一瞬間,唐驥突然就理解了阿蘭珈託的思維,那就是爲什麼不從基因層面讓人類變成一個更加優秀的物種呢?
但是在下一個瞬間,唐驥又否決了這個想法。因爲他看到,一個人類在被深潛者啃咬倒地之後,後面的車上一個女孩像是發瘋了一樣跑過來,把他拖了回去,而在這個過程當中所有人都在爲這兩個人打掩護。
唐驥手上機械一般的開着槍,然而心中卻也在思考。這就是所謂的人性嗎,能夠在自己有可能犧牲的情況下去拯救他人?
巫師是不會這麼做的,巫師從來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情。就像唐驥,他所做的每一件事,看似瘋狂,但是其實都留有後路。
巫師喜歡縝密的計劃,即使這縝密當中包含着難以言表的瘋癲。像是現在這些人進行的戰鬥,唐驥是絕不會這麼做的,因爲這是效率最低的方法。
如果把唐驥放在邱宇的位置上,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油罐車裡所有的汽油全都傾倒出去,然後一把火讓這片池塘化作火海。
深潛者是需要呼吸的,只不過他們有魚鰓,可以在水下呼吸。但是水面是需要和空氣之間進行氣體交換的,如果水面上燃燒起火焰,先不說那要人命的升溫,光是窒息就能要了所有深潛者的小命。
然而,這些人類並沒有這麼做,唐驥一直在思考其中會不會有什麼深層次的原因,但是得出的最有可能的結論卻是……這些人可能僅僅只是沒有想到這個方法而已?
“人類真是一個奇怪的種族……奇怪,我現在好像已經開始不以人類自居了?”唐驥突然奇怪的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這種奇怪的思想是在什麼時候開始在自己的大腦當中萌芽的?
唐驥從一開始就把自己定位在了人類的位置上,而他給自己所面對的所有戰鬥,包括對抗烏爾維特或者黑法老,都定義爲了弒神之戰。
但是現在,唐驥猛然發現,不知從何時起,自己已經不把自己當做人類了。是在自己獲得了氣的時候?還是在自己在體內融入了多種金屬已經明顯與人類出現了生理差異的時候?
唐驥輕輕地搖了搖頭,想要驅散這種錯覺,然而這種感覺卻在他的腦子當中越來越深,甚至難以拔除。
等到他再一次睜眼的時候,他發現,當自己看着這些人類的時候,就彷彿人類在看着黑猩猩一般。明明雙方的相貌相似,明明雙方的語言相通,但是唐驥卻發覺自己並沒有把這些人當做……自己的同類。
這種心理上的轉變是在一瞬間完成的,就在唐驥思考他爲何不以人類自居的同時,這變化就已經完成。
然後,唐驥在將金牛座法官當中的子彈全部打空之後,俯下身去將微微發紅的槍管插進了水中強行降溫,將手槍收回了自己的大衣,轉身就朝着車子的方向走去。
邱宇雖然心中感到奇怪,但是卻也沒有多說。或許在他看來,唐驥已經和他們並肩戰鬥了這麼久,應該沒子彈了,而且手槍射擊對於手腕的壓力也很大。
但是唐驥卻絕非爲了這些小事而離開,他離開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他要重新審視自己的隊友,藉此來判定自己所處的狀態究竟是怎樣的。
當巫師進入了非常規的思維模式的時候,只有兩種可能:螺旋階梯或者萬丈深淵,不存在停留在原地的概率。
當巫師的思維開始擴展,眼界開始開闊,邏輯開始自洽,那麼他要麼會變得更加強大也更加難以捉摸,要麼就邏輯自毀之後人格坍塌,徹底變成一個瘋子。
唐驥第一個看到的是野比正雄,但是他搖了搖頭,這並非一個同類,從生命層次上來說和自己身後的那些人沒有太大區別。
然後是頭頂的辛丹和正端着重機槍掃射的義瓦斂夫,也和普通人類沒什麼區別。但是當他看到塔爾的時候,就已經察覺到了不同。
等到進到車中之後,唐驥已經徹底瞭解了自己的判定方式,那就是有無巫侍、有無迴路。尤其是迴路,似乎有無迴路是生物邁向更高層次的一個重要分水嶺。
迴路,到底意味着什麼?
唐驥死死的壓制住了自己思維當中的暴動,他的大腦似乎不受控制的認爲自己的存在本身是高於周圍其他生物的,在驅使着唐驥去吞噬周圍所有活着的生物,將他們的營養攝取到自己的身體當中。
瓦萊莉雅有些擔心的走到了唐驥的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但是當唐驥轉過來的時候,卻是一雙血紅色充滿食慾的眸子。
瓦萊莉雅一瞬間想要尖叫,但是隨及便強制忍住了驚叫的慾望,銀牙把自己的嘴脣咬破,一行血跡順着臉龐流了下來,直到這時她纔將恐懼從心中驅逐出去。
但是,瓦萊莉雅沒有退後,只是向前走了一步,靠在了唐驥的身邊,把他的身體緊緊地抱住,就好像這樣能夠讓她安心一些似的。
唐驥微微擡起頭來,這一次他的眼中僅僅只是佈滿了血絲而已,並沒有一開始那蓬勃的殺意。他對着瓦萊莉雅輕輕笑了笑,便繼續低下頭去,整理着自己的思想。
“迴路……迴路,對了,水銀之書上曾經寫過,迴路是永恆之血的力量的體現手段,但是永恆之血需要七種金屬合一才能製造出來,也就是說我現在的力量並非純粹的永恆之血,是不是因爲這樣所以我纔會無法控制我思維的暴動?”
“別想太多。”
就在這個時候,唐蒂亞戈坐在了唐驥的身邊,用所有人都聽不到的聲音說道。他已經暫時屏蔽了別人對自己的感知,即使是現在正靠在唐驥身上的瓦萊莉雅也沒有察覺到他的存在。
“永恆之血的確是使用迴路所必須的,但是你現在已經擁有了大量的永恆之血的要素,尤其是琥珀金支撐起了你的精神力,按道理說只要迴路沒有蔓延到超過一半的身體,你就不需要擔心失控。”
“你現在的失控,大約是你突兀的獲得了龐大的力量所帶來的錯覺……可能也有永恆之血的影響。對,是永恆之血的影響,而不是迴路的影響。”
“十萬年前,我曾經也見識過那羣傲慢的種族。他們的傲慢甚至是侵染在基因當中的,而不是什麼原罪。對其他的生物的傲慢,對他們來說就彷彿是生物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一般的本能。”
“那個種族,他們強大無比,每個人都是天生的戰士和科學家,每個人都有着悠久到難以置信的壽命。但是最恐怖的是,他們每個人的意志力都遠遠超越了正常的智慧生命的極限,如果用武俠小說的話來說,他們永遠不會出現心魔。”
“他們誕生的原因,我完全不瞭解,但是這個種族最大的缺陷就是自我意志過剩,而且越強就越固執,絕對不會因爲別人的話語改變自己的思想。雖然意志堅定無比,但是本身也頑固的像是一塊石頭。”
“絕不因他人的意志而轉移自己的想法,就是這麼一羣怪胎。而且,越是強大,他們也就越堅定自己心中的信念,越不容易被他人理解。就是這麼一個種族,他們的首領之間甚至幾乎不會直接見面,因爲每次見面都會爆發規模巨大的戰鬥。”
“他們是傲慢的,因爲他們有傲慢的資本。他們沒有生育能力,因爲他們的壽命近乎於無限大而且力量過強,甚至宇宙的規則都不會讓他們能夠繁殖;他們的情感是敏銳的,思維是人性化的,但是他們的意志能夠牢牢地封鎖住他們的感性,讓他們不至於將力量濫用。”
“神族,永恆神族,這是他們的名字,他們曾經就生活在這顆星球上,而且……我的混沌本源,就是被他們的兩位首領,從過去、現在和未來徹底湮滅。”
唐驥微微舔了舔嘴脣,他突然覺得自己的粘膜有些發乾。寥寥數語,就能夠想象得到這是如何一個強大而完美的種族。奈亞的本體,奈亞拉託提普,竟然能夠被湮滅,這是難以想象的,因爲奈亞拉託提普本身就是這個宇宙當中所有的混沌的源頭,竟然就這麼不存在了?
唐蒂亞戈搖了搖頭,接着說道:“讓你知道太多,對現在的你來說毫無好處。但是我要告訴你,這種傲慢,伴隨着你的血液漸漸開始接近永恆之血,必然會涌現出來,這是不可避免的。要如何處理這種情緒,這個問題將會永遠纏繞着你。”
“那麼,你口中那個擁有着和我相同的火焰的人,是如何處理他的傲慢的?”唐驥微微皺眉的問道,在任何方面,只要漫漫前路有人先行,後面的人就能緊隨而上。
“他啊……他是個聖人呢。”
就彷彿是在懷念一般,唐蒂亞戈擡起頭來,看着天空,思索良久才接着說了下去。
“那是一個很特別的人,一個對世間萬物滿懷了愛,但是又能夠爲了任務而輕易摧毀這一切的人。他的傲慢從來不對任何人展現,在他人面前的他,永遠是謙遜而從容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對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有着苛刻的要求。”
“那是一個從不畏懼但是心中充滿敬畏的人,那是一個從不用謊言欺騙他人而且會對背叛者追殺致死的人,那是一個能夠輕易寬恕別人對自己所做的罪行卻會爲了自己身邊的人而戰鬥的人。”
“我從來,從來沒有見過他對任何人展現他的傲慢,因爲他實在是太過驕傲了,以至於身邊的人甚至無法理解這種傲慢。”
唐驥漸漸聽的入迷了,就好像在聽睡前故事的孩童一般。如果說一個人真的仿若騎士,那麼他的傲慢,又從何而來?
“正如你所說的,人類的成長就是戰勝自己不成熟的過去,這便是你的座右銘了。而他心中所堅定的信仰,比你更加執着、更加簡單,而且傲慢到了極致。”
“吾心吾性,澄如明鏡;所作所爲,皆爲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