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太奇……
唐驥平淡的看着周圍的一切,那麼真實,又是那麼扭曲。他甚至能夠感覺到,自己那些同學死亡時所留下的困惑的怨氣就在自己的身旁徘徊,有疑惑,有憤怒,還有嫉妒。但是那都不是他要在意的,因爲那都是虛假的。
他回過頭去,看着那高聳的教學樓的牆壁,一腳踩在了牆上,然後又是一步。就在那一瞬間,世界彷彿翻轉了,天空歪斜到了一邊,大地變成了高聳的牆壁,腳下則是紅磚鋪就的街道。
在那街道上,是無數的屍體。是他同學們的屍體,都上套着黑布,身上卻不着寸縷,雙手被反綁在身後,躺在地上,皮膚毫無血色,而他就在這屍體當中穿行。
腳下那曾經是玻璃,裡面卻漆黑一片的部分,就彷彿是刻印在地上的黑色大理石瓷磚一樣,堅硬而不透光,倒不如說是吞噬着一切光線。
是我走到了牆上,還是我曾經在牆壁上,現在走在了地面上?唐驥撓了撓頭,他不是很明白,因爲自己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實不虛的。
周圍是無數的建築,密密麻麻,層層疊疊,似乎在自己一腳踏上這紅磚的地面的時候周圍的景色就已經改變。這裡是學校旁邊的小區的車道,但是曾經應該住在這裡的孩子們,準備着高考的孩子們,如今化作了一具具屍體躺在道路的正中央。
然後,往前看去,他看到了就在小區正中央的噴泉,那噴泉正往外噴出黑色的仿若瀝青的水柱,而一個瘦削到能夠清楚的看見肋骨的少女,她的雙手被長釘分開釘在了水柱上,兩隻小巧的玉足也收到了同樣的待遇,鮮血順着雪白的皮膚潺潺流下。
人類被釘在不斷流動的水柱上,這本身就是一個不可能發生的駁論。但是,在這個毫無邏輯的世界裡,它就是發生了。或許,在這個世界,這纔是正常的。
然後,那個被釘在水柱上的少女,突然擡起了頭來。沾滿了黑色水漬的頭髮之間,一張俏麗而蒼白的面孔露了出來,美麗的碧綠色眼睛帶着慈悲的盯着唐驥,微微張開蒼白的嘴脣,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麼。
唐驥不自主的往旁邊走了一步,不知道爲什麼,他有種預感,如果剛剛站着不動就會發生不好的事情。與此同時,那個少女的肋骨上漸漸裂開了一道傷痕,血液順着她的嬌軀流下,被漆黑的水流沖走。
然後,那個少女從水柱上落了下來,自己拔掉了手掌和腳掌上的釘子,空留下一個大洞在不停地淌血。她赤着腳踩在花壇當中的草地裡,伸出纖纖玉手,從灌木叢當中掰下一根荊棘,也不怕刺傷了那吹彈可破的肌膚。
死人們漸漸站了起來。他們的身體白花花的,腦袋全都被套在漆黑的布袋子當中。他們晃動着身體,身體上能晃動的零件也全都在搖晃,他們蹣跚着走向了少女。
死人當中,爲首的一個少女,她的長髮甚至沒有被黑布袋徹底包裹住。她接過了少女手中的荊條,編織成了一頂王冠。她的手上被刺出了傷口,但是沒有血液流出,因爲她是個死人。
死人們傳遞着手中的荊冠,每個人的手都被刺傷,但是每個人都沒有流血。當荊冠離開他們的手的時候,他們就會恭敬地朝着那還在流血的少女跪下,單膝跪倒,充滿了恭敬。
最後,那荊冠被帶回了最初的少女手中。少女捧着荊冠,走到了唐驥的面前。她的面孔依舊被黑袋子遮住,但是卻反覆能夠看到外在的一切。
唐驥再一次環視四周,卻發現,這些人不是他的同學。或者說,在他的記憶當中,這些人是他的同學,但是等到仔細看的時候,能夠發現他的同學當中不可能有皮膚已經完全是褶子的老人存在。
不存在的記憶是這樣的違和,明明都是沒見過的人,但是唐驥甚至不需要看到他們的臉,就能感到濃烈的熟悉感,但是卻又說不出他們究竟是誰。
但是唐驥遵循着自己的本能,接過了少女手中的荊冠。那一瞬間,他的手也被刺傷,鮮紅的血液順着他的手指流下,染紅了荊棘冠冕,讓荊冠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紅金色。
臺上的少女,此刻已經走了下來。就站在衆人面前,輕柔的張開了自己的雙臂,低下了頭顱,閉上了眼睛。她是王,在等待着加冕,唐驥能夠感受到手中荊冠的熾熱,它在等待這回到一個值得佩戴它的人的頭頂。
唐驥停了下來。他端着荊冠的手不自覺的停在了他的頭顱和對面的少女的頭顱之間,一時間兩個人都沒了動作。
但是,隨及唐驥自嘲的笑了笑,把手中的荊冠戴在了少女的頭頂,沒有絲毫的猶豫,更沒有一點不捨。那王冠不屬於他,他早就知道了。
下一刻,天地之間彷彿發出了一聲轟鳴,但是又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因爲一切都是那麼的平靜。就連停在漆黑的樹上的漆黑的鳥,也只是睜着焦黃色的瞳孔看着,這它所不能理解的一切。
少女睜開了那雙充滿了慈悲的眼睛,看着唐驥,眼中彷彿充滿了欣慰和憐愛,就彷彿母親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樣。或許在他做錯了事時會懲罰他,但是卻會無限的包容他。
唐驥微微嚥了一口口水,他不知道怎麼了,但是他突然開始流淚。他已經很久都沒有流淚,久到甚至他以爲自己的淚腺都已經乾涸。但是在今天,他突然感覺,自己的身體之中,有什麼早已死去的東西,活了過來。
就在這時,一隻帶着溫熱感,彷彿玉石一般的手指,幫他拂去了淚水。少女帶着慈愛的笑容看着他,然後張開手,彷彿是在向他展示這無邊的世界。
當唐驥仰頭看去的時候,少女的身後依舊是噴泉,漆黑色的水流在其中流淌。但是在他的身後,是無限的向下的階梯,他們正站在山頂上,而所有的死人都跪在下方的階梯上。
不,或許不能叫他們死人了。這一刻,他們蒼白的身體開始恢復血色,他們的肌膚開始變得飽滿而有彈性,他們的手上的傷口開始流出嫣紅色的血液,然後飛速癒合。
他們取掉了自己頭上的黑布袋子,他們都已經化作了十七八歲的少年模樣。他們當中,有白人,有黃種人,還有猶太人,他們的臉上都帶着友善而謙卑的笑容,他們的身上毫無人世的紅塵紛雜。
似乎有淡淡的金色光芒,從宇宙當中照射下來,刺破了那血紅色的天空。烏鴉身上的毛髮開始褪色,焦黑的樹幹煥發了生機長出了翠綠色的葉子。
再回頭看的時候,少女身上已經多出了一件麻布長袍。素白的顏色,但是在金色的陽光下彷彿閃爍着五光十色。她的手中是一柄紫衫木權杖,象徵着死亡與再生,權杖的頂端則是象徵着純潔和磨難的七顆珍珠。
少女赤着腳,踩在青草地裡。此時此刻,所有的枯草都已經被煥發了生機,它們變得青綠,上面還有早晨的露水。它們是全新的生命,繼承了這個世界曾經的一切。
少女從花圃當中隨手摘下一朵紅色的玫瑰,將玫瑰和一小卷羊皮紙捆綁在一起,然後從地上拾起曾經釘在她的手腳上的三根鋼釘,釘在玫瑰的莖上,放到了唐驥的手中。
然後,她手中的權杖輕輕點了點唐驥的額頭,下方無盡的人羣發出無聲的歡呼,唐驥感覺好像有什麼發生了,但是周圍卻寂靜無聲,除了噴泉當中那純淨的水還在翻滾。
唐驥如夢似幻的走了下去,順着樓梯。在他的身後,是張開雙臂彷彿一個大十字架一般的少女,而在前方是無數的人靠在路邊爲他讓開了一條道路。也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們的頭後,都有一圈光環,散發着強烈但是柔和的光。
哪怕那光芒強大到能夠摧毀一切影子,但是看到它的人,卻不會感到絲毫不適,甚至不需要閉上眼睛,那是不會被人抗拒的光。
突然,唐驥回過頭去。他的臉上還帶着恍惚,眼神飄忽不定甚至沒有焦點。但是他還是張開嘴,問了一句話。少女微笑着輕輕點了點頭,然後唐驥便轉過頭去,順着樓梯繼續想着山下走去。
只是,這一次,伴隨着他行走,他的身形變得越來越淡,漸漸地,看不見了。而也就在此時,整座山陷入了安靜。天空中的光芒越來越耀眼,淡金色的光芒逐漸化作了純淨的白色,將這世界上一切陰影都吞噬了進去,直到這片世界,化作純白。
唐驥再一次走出來的時候,還是在學校的操場上。那是操場的正中間,天空是灰敗的色彩,零落的雪從空中落下讓人打個寒噤,那雪髒兮兮的,落在地上融化之後只會留下一灘泥水。
“……這裡纔是正常的世界嗎?或者說,至少這裡纔是那棟教學樓出來之後的世界?那我剛纔的經歷又是怎麼回事,夢中夢,幻境,潛意識反應,但是這東西卻還在我的手中。”
唐驥疑惑地撓了撓頭,看着手中留下的羊皮紙卷軸、玫瑰花和三枚染着鮮血的漆黑鋼釘。顯然,他並不能理解自己剛纔經歷了怎樣的一場超驗。
只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絕對不是舊日支配者的力量。那地方雖然對唐驥來說如夢似幻,甚至關於那裡的記憶都在化作浮生掠影,但是那裡的溫暖和陽光,唐驥卻記得清清楚楚。而舊日支配者,是絕不可能帶給任何一個智慧生命那樣的感受的。
將羊皮紙、玫瑰花和釘子全都往自己的外套內塞進去,直到這時唐驥才後知後覺的想起來,自己穿的這件外套裡面並沒有口袋。但是剛剛他的動作,就彷彿是條件反射一樣。
就好像,他已經做過很多次類似的事情。
但是,隨及他就把這一切拋諸於腦後。他還要去找陸雅潔,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了。只不過,就在剛剛,他的斧頭就已經不知道被扔到什麼地方去了,現在也只能空着手走了。不過他的袖筒裡還揣着一根甩棍,所以倒也不是毫無抵抗之力。
雖然天灰濛濛的,雪灰濛濛的,就連太陽都是灰濛濛的,但是灰色總比紅色好。只要不是滿眼的血色,就比什麼都好。畢竟,如果滿眼都是血色,那纔是寸步難行,至少這裡還沒有被徹底侵蝕。
這麼想着,唐驥並沒有注意到,遠遠地,所有的鳥兒,所有的小動物,在他走過的時候,眼睛全都盯在他的身上,看了看,然後才轉身離開。
與此同時,陸雅潔整個人蜷縮着被一個大黑布袋子裝着,整個人被繩索死死捆住扔在地上。她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知道的只是,在自己的頭被矇住之後,自己被從幾層樓高的地方扔了下來,甚至可以說沒有死都算是運氣好。
陸雅潔扭了扭身子,她的口腔裡充斥着血腥味,從三樓被扔下來的衝擊撞傷了她的內臟,讓她吐了不止一口血。
她沒有哭,因爲她的淚水已經哭幹。但是此時此刻的她,禁受了這些折磨,她的心中反而沒了那麼彷徨,因爲她突然間有了一種濃濃的既視感。
她感覺,這只是一種考驗,對於即將到來的美好之前的痛苦。她不知道爲什麼自己有着這樣一種感覺,但是在她的心中,似乎對此有着無比堅定地信念一般。
她現在還活着,就是爲了這個信念。就好像,下一秒唐驥就會出現在她的面前,把她輕輕地抱起,帶回家裡一樣。
疼痛當中,卻包含着瘋狂的喜悅。她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會這樣,但是這種感覺真是無比。她纖細的身體蜷縮着,彷彿要抵禦外來的寒冷,但是胸膛之中卻帶着火燒一般的熱量,讓她的皮膚上泛起了一層淡淡的紅暈。
蒼天之上,有人幽幽的嘆了口氣,也不知道究竟是爲了什麼。但是就在那一刻,這個彷彿紙團一般靜止的世界,漸漸地開始變化了。或許,是那個日子已經臨近了,那包含着這個世界最大的秘密的鎖,已經開始浮現出它真正的形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