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溫柔的東西有很多。
比如說一句酥到令人心軟的話,一首令人輾轉反側的詩。
比如說陷入悲傷的人擡頭忽然看到天上的雲朵在笑。
比如說女孩心裡想着一個男孩,比如說男孩心裡住着一個女孩。
再比如說身前女子那一雙如同水波一樣的眸瞳。
“子悠?”
那是一個溫柔的女子,白皙的小手拿着一柄紅傘遮在兩人的頭頂。
青絲鬢髮,桃裙裹身,雅緻的玉顏上雕刻着細膩的五官,硃紅櫻桃的小嘴,小巧精緻的瓊鼻,長髮用一根銀簪挽起,末端用一根素帶束着,光潔的額前幾絲秀髮在微風中飄動,文靜優雅之中顯露幾分俏皮可愛。
把溫柔刻入骨子裡的人,羽聰只遇見過一個。
“你醒了。”君子悠一喜,鵝蛋小臉上露出兩個精緻的小酒窩,讓不沾酒的人也能夠沉醉。
“子悠……爲何會在這裡……”
羽聰聲如細蚊,他全身虛弱無比,連力氣都用不上,聲音之中滿是疑惑,這裡可是獄界,是幽冥的地獄,這女子怎麼會出現在如此危險的地方?
空!
忽然,一道道聲音在他魂魄之中響起來,如同最鋒利的刀刃在撕裂他的身體,那數百冤魂又向他發難了,無窮的怨念侵蝕他的靈魂,讓他難以忍受,抱頭痛苦嘶吼起來。
“呀!”
君子悠捉住他的手臂,驚呼出聲,“你身上怎會有這麼多怨念?”
千萬咒怨之聲在鳴動,羽聰神魂如同要炸開一般,在這段時間中,這些冤魂已經成爲他的陰影,是代表着他的罪惡的詛咒。
“都是我的錯……”
羽聰大口喘息,雙眸黯淡下來,其實那個白髮女子說的也並沒有錯,這些冤魂確實是因爲他而死,如果不是因爲他選擇躲避,那白髮女子也不會爲了逼他出來而殺他們。
“不,不是的,他們都告訴我了,他們纔沒有怪聰呢。”
君子悠瓊鼻翹起,由於急促而使聲音提高了些。
羽聰微微擡起眸子,“你能夠跟他們交流?”
君子悠重重點頭,“嗯嗯,對呀,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他們要我謝謝你陪了他們這麼久,還能傾聽他們的抱怨。”
“那如果真是這樣,我爲什麼會感覺這麼痛苦呢?”
羽聰苦笑,以爲女子是在安慰他,其實他已經接受這個事實,或者其實女子的話仍是給了他藉慰。
“傾聽他人的抱怨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並且還是這麼多份。有人爲救濟衆生疾苦以身建立苦行道,有人爲聆聽衆生一念身入地獄數萬載,而佛更是用生生世世在傾聽世人的哀苦。讓聰覺得痛苦,在這方面,他們也是無心的呀。”
君子悠向他伸出手,臉上的笑容讓世界都變得明亮,讓時光都變得溫柔。
即便只是紅傘下的這個小世界,紅傘下的這一段時光,那也是她爲他建造的啊。
羽聰把手輕輕搭在那隻葇夷上,感覺很溫暖。
君子悠柔脣輕抿,看着他的眼睛輕輕笑起來,她覺得他的眼睛很好看,像兩顆黑寶石,雖然不似其他那些鮮豔的存在那麼引人注目,但是越看越是吸引人,像兩潭清幽的水,深邃之中倒映着令人好奇的神秘。
吱吱!吱吱!
一道道聲音在羽聰耳邊響起,跟先前他聽到的都不一樣。
那些聲音,很輕盈,很安寧,很溫順,很祥和。
風中的花兒在輕唱,逆光之中的影子在打鬧,時光的老人在沉吟。
冥冥之中,羽聰感覺到有人在對他笑,那是善意的笑,並且不是一個人。
“他們在向我們傳遞善意呢,聰也要向他們傳回善意。”
“你看得到?”
君子悠點點頭,放下手中的傘,洋蔥一般的手指指着他的兩邊。
羽聰望去,發現有一個小男孩跟一個小女孩在他一左一右,拉着他的衣服。
他認得這兩個小孩,在他腦海之中出現過很多次,那個小男孩被白衣女子親手刺死,小女孩被死亡之氣吞沒,他們都是那兩個小村莊的人,數百冤魂之中的兩個。
“能夠認識大哥哥我們覺得很開心呢。”
“村子裡的人都很感謝大哥哥,能夠一直陪着我們。”
“雖然不捨得,但是還是要跟大哥哥分離了呢。”
小男孩跟小女孩化爲星光消散,但是他們的笑容似乎永遠刻在了這片空間之中。
這是他魂魄之中的怨魂?
爲什麼跟之前的完全不一樣呢?
是因爲身前的這個女子嗎?
羽聰感覺到他身上那數百冤魂的怨念正在慢慢消散,很平和,像輕風跟微光。
“其實呀,抱怨的人也是無心的呢,他們也是因爲痛苦纔會抱怨啊,只要能夠體會他們的痛苦,包容他們的抱怨,也就沒有什麼啦。就像聰從來都沒有怪他們一樣。”
君子悠拾起地上的紅傘,遮在兩人頭上,那紅傘灑下靈光,像是一片溫柔的星空,又像是一輪溫暖太陽。
體會痛苦,包容抱怨,真的是這麼簡單嗎?
他沒有怪他們或許只是因爲心中的愧疚而已呢,然而能夠愧疚或許本身就已經是一種救贖。
這女子爲什麼會在幽冥地獄之中出現,難道她也有過羽聰身上的這種經歷,並且比他的更多,更重,所以才能夠體會那數百怨魂的痛苦?
“其實從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就開始來這裡了。嗯,久久便來一次。”
君子悠輕輕拉着羽聰的衣服,撐着傘往他靠近了些,羽聰也發現了那些從紅傘中落下的星光,很溫暖。
“爲什麼?”
“我體質特殊,在很小的時候有一次睡覺醒來便發現自己來到了這裡。”
羽聰沉默不語,在很小的時候,睡覺醒來便發現自己身在這片陰邪籠罩、萬鬼嘶鳴的幽冥地獄之中?那是怎樣的感受?連羽聰也無法體會。
“不害怕嗎?”
他們走下橋,撐着紅傘,並肩漫步在幽冥之中。
這裡是地獄,暗無天日,永遠陰森恐怖,只有惡鬼跟兇魂這樣的惡靈在這裡生存。
“一開始是有一些害怕的,後來便覺得沒有什麼了啊,這裡除了環境有些不好外,其實也沒有什麼的,它們也並沒有世人說得那麼可怕的。”
君子悠笑着伸出手來,有一隻厲鬼從遠方飄來,繞着她白皙滑嫩的小手飛動,那厲鬼青面獠牙,眼睛血紅,那一幅兇惡的長相不知道能夠嚇哭多少小孩,嚇暈多少世人,然而卻是收起鋒利的爪子,似乎怕傷到女子,聲音也壓得低沉,怕女子覺得難聽。
生長在地獄之中的惡鬼,竟然還有這幅模樣?
連羽聰也覺得詫異,他跟這些惡鬼交過手,知道它們有多麼兇殘、暴虐,它們是這片世界的獵殺者,甚至蠶食同類。
“它們也很好相處的,我無趣的時候便找它們。”
跟地獄之中的惡鬼交朋友,也許也只有這個女子才這樣特殊。
“只是日子久了便有些空虛,不知道自己來這裡到底有什麼意義。”
羽聰知道,人生總要有一些意義跟期待,纔會有前進的動力。
那她從小開始便時不時到這幽冥地獄之中來,是爲了什麼呢?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後來呀,我在夢中遇到一個奇怪的老爺爺,那老爺爺跟我說其實我來這裡是爲了等一個人。”
淡淡的芳馨瀰漫,很是動人。
“你便等了?”羽聰問道。
“是呀,也不知道那人是男是女,是個可愛的小孩子呢,還是個和藹的老人呢。其實我從幾年前開始便不會不知不覺地來這裡了,不過啊,我還是自己來了。”女子的笑有幾分俏皮,發現這處地方的瘴氣很薄,便收起紅傘,輕輕跳起來,捉起乾淨的裙襬,在幽冥赤地上起舞。
她像一個天真的女孩在舞蹈,很美,很溫柔,雪白的繡鞋輕輕踩在地上,一瞥一笑,一舉一動,像一朵花兒在逐漸綻放。
“可你明知道那只是一個善意的謊言罷了。”羽聰是有點不忍打擾的,因爲那女子笑得很開心。
“可是,我等到了你呀。”
君子悠停下來望着羽聰,她站在那裡,那裡便是最美麗的一道風景,她的雙眸像溫柔的光,融化了歲月。
隨着那些冤魂消散,如同遮籠天地的夜化開,羽聰的神魂變得清明起來,他忽然察覺到籠罩在身上的那股詭異的力量,那股黑暗與死亡的氣息,他瞬間便明白那是白髮女子的邪惡神通,羽聰內心一驚,那女子竟然如此可怕,竟然還能在他身上偷偷下這種可怕的神通。
那詭異的力量可以顯露出世人心中最可怕的東西,對他來說曾是一個夢魘。
黑暗之中,一張美得窒息的臉笑起來,羽聰忽然一震,額頭冒出冷汗,魂光飛舞,一道光輪閃動。
空!
無底的深淵之中,那半顆道果沉寂下去。
“怎麼了?”
君子悠匆匆跑來,撐開紅傘,遮在男子的頭頂,用香袖輕輕擦去他額頭的汗水。
“沒……沒事。”
羽聰吐出一口氣,看着這因小跑過來便小臉紅彤彤的女子笑起來,他也感覺自己很幸運啊,在最痛苦與絕望的時候,遇到的是這個溫柔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