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米老大哪裡去了?”我問外公。他們都玩耍去了,只有我和瘦竹竿留了下來。本來外公也不讓我聽,只是耐不住我的胡攪蠻纏,又看我小,才勉強讓我留着,只是不准我插嘴打斷他。
“也不知道哪去了。方纔說了那麼多隻是許久沒對人說起米家鎮的事了, 這人一老,說話就沒邊。我再給你們講講別的故事吧。”
“爺爺,我想知道我爸媽是怎麼在一起的,我爸又是怎麼死的。我媽,我外公對這些事隻字不提。”瘦竹竿急切地問。
外公點點頭 ,抽了一支菸,在煙霧的裊繞中,我們跟着他重溫歷史。
那是上世紀四十年代末,一輪紅日從東方升起,滿是瘡痍的大地開始重新煥發生機。在此前並未被捲入動盪的米家鎮,卻也是迎來了全新的時代。而米家興老爺,這位見證了米家鎮新時代、開創了米家鎮盛世又見證一個大時代的王,終於是力不從心了。
他不知所措地看着外界傳聞的兵進了米家鎮。看來灰千山脈也不能庇護米家千載萬載呀。而隔着五橡樹的幹溪鎮,卻早在三十幾年前就捲入了這場風雲變幻中。幹溪鎮的王家在這場風暴中徹底輸了,而萬家也頹敗下來,失去了往日的驕傲。
米家興好歹從萬家那邊聽到些風聲,他也知曉一個亂世就要終結。之後,會是什麼樣他不清楚。他滿心躊躇地看着那些兵順着風雨廊橋走過來,腦子裡只想着,他還能不能繼續當米家鎮的王。
他終於想起了父親臨終前對他的千般囑託,侯陰陽看似無意的言辭,還有他的兒子米老大留下的絕筆信。
兩年後,米家興老爺被定性爲惡霸地主,就在風雨廊橋邊上的田裡槍決,結束了他在米家鎮的統治。
圍觀的鄉民不在少數,皆是些男子,婦孺卻是沒有,都拍手稱快。最喜熱鬧的陳老三卻是沒來,因爲他的爹被也被定義爲地主,也和米家興一起被處決。殷紅的血液流淌進黑洞河,讓這條充滿良善與罪惡的河又對了兩樁命案。黑洞河依舊嗚咽着,有聲也無聲。倒是灰千山脈,依舊靜默地盤踞着,既博愛仁慈,又冷眼旁觀。
好歹是陳家沒做什麼虧心事,又得到一衆鄉民擁護,這才免去了一家老小的皮肉之災。
風光一世的米家興老爺終於走完了他的一生。他當年不可一世地在米家鎮的田地裡走着,趾高氣昂地收回了張家的宅子,意氣風發地到幹溪鎮給兒子娶妻。而現在屬於他的千頃良田不再屬於米家了;屬於他的宅子不再是米家的了;甚至他的兒子,也不再屬於他了。他的夫人,已經上吊自殺了。這個唐龍王的嫡系後代,實在是沒臉活下去了。
視角轉到幹溪鎮。在幹溪鎮的橋頭,兩個的農民登臺,對着臺上的人拳腳棍棒一齊招呼,起先還有殺豬般的慘叫,後來只有低沉的**。
“你這個背時挨千刀砍腦殼死的萬秀才,當年我爹不過是餓慌了捋了一棵苞谷,就被你們打得半死。”
“就是,今天有冤的報冤,有仇的報仇。”
臺上除了兩個農民,還有三個半個被定義爲土豪的人,都捆綁着,跪在地上。說是三個半 ,到也不是胡謅,因爲只有萬家的兩位老爺被定性爲鄉紳地主,除了他倆,還有半個地主,也就是羅一手的兒子了,這位羅家溝唯一的富農,勉強被定性爲平民地主,也被揪上了臺。王家基本已經在和黑洞河的較量中破落,又在之後的風雨中徹底落敗,但唯一的後人還是被定性爲惡霸地主,也上了臺。
幹溪橋橋頭,曾經有多少美人在這裡演繹自己的美麗。而現在,他們的兄弟, 他們的子孫,也在這裡,卻演繹着一出人間悲劇。
“你們還在害怕什麼?這些地主已經不再是老爺了,我們也不用被壓迫了, 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啊。”臺上一個農民一巴掌扇在一個地主的臉上 ,朝着圍觀的鄉民喊着。
“你們還怕什麼?這些地主哪個不該死?”另一個也大聲說着。
幹溪鎮的鄉民呆滯地瞧着,沒人作聲,沒人上臺。米老二本來混着人羣中,畢竟臺上的有他的老丈人,他竟然不敢出頭了。而在米家鎮 ,他可以把他爹當做死狗一樣拖拽着遊行。
“請各位長官不要打磨萬家兩位老爺了,老身給你們下跪。”一個老嫗朝着區長大人跪下,唉聲求情。
“請長官不要打磨萬家兩位老爺。”大半鄉民都跪下了,整條西街都只有密密麻麻的人頭。
“區長大人可能不知曉,這些都是我們幹溪鎮的貴人。幹溪鎮的街道是王家出資修的,以前坑坑窪窪,現在好了;幹溪鎮的娃娃都是萬家的老爺和他們的孩子教大的,他們教孩子識字唸書,謙恭孝順。”
區長鶴立雞羣般站在王家的豆腐坊門口,正準備捲菸,被這一着給唬住了。他這幾日跑遍了全區,把幹溪鎮給留到了最後,因爲他知曉事情難辦,可他沒想到會是這樣難。
他放下菸捲,朝着鄉民招手,大聲說:“衆位鄉親,使不得,現在是新社會了,不興跪拜的,快起來。有什麼好商量。”
“請區長大人放過萬家兩位老爺 。”
臺上的兩個農民面面相覷,他們本以爲只要有他倆帶頭,振臂高呼,就一定能一呼百應。而現在,他倆站着也不是 ,下臺也不是。
“暫且放過他們,你們起來說話。”區長無奈地朝幾個兵士揮手,示意他們給那三個半地主解綁。
“區長,這是任務, 使不得啊。”米老二小聲說。
“你看看這些鄉民的反應,我怎麼辦?”區長又捲起了煙,點找了,狠狠吸了幾口,戲謔說,“你來,你不是對你爹都那般?”
“區長,我是堅決擁護指令的,前幾年我都一直做善事,糧食、房舍、天地都分給了幹溪鎮的鄉民,我爹是惡霸,那是罪有應得,”米老二的臉色泛白,他喘了口氣,接着說,“這些不開化的鄉民又懂什麼?”
“那你說怎麼辦?”區長被米老二的義正言辭給鎮住了,他遞了一把菸葉過去,請教道,“你說怎麼辦好?”
米老二接過菸葉,在區長耳邊嘀咕了幾聲。
“這樣?這樣行不行?”區長半信半疑地問。米老二隻點點頭,也點燃了煙。
“衆位鄉親,這些地主作惡多端,你們可別被迷惑了。凡事得以理服人,咱們先說這王家的惡霸地主,強徵租稅,強搶民女,肆意斂財,勾結GM黨,哪一條都是死罪,死上十遍百遍都不夠。你們說,這種惡霸該不該殺?”區長走上臺,指着邊上的王姓地主說。
“該殺。”臺上的兩個農民高聲喊着。
臺下的鄉民依舊不言語,他們只是木然地望着這場大戲的主角——兩個農民。
“鄉親們,你們倒是說話,他這幾條罪狀還不該死?”區長被這羣鄉民盯得頭鬆皮發麻。
“區長大人,王善人可不是地主惡霸,他是大善人,您說的是他的爹。”那個老嫗終於開口了,這讓區長鬆也了口氣。
“常言道父債子還,他爹做的事,就該讓他來償還。”區長不愧是大人物,一下子就找到了正當理由。
倒是有鄉民看見了躲在區長身後的米老二,戲謔地問:“區長,您說父債子還, 那麼米老二怎麼不還?”
米老二臉色一陣陰晴不定,但他現在好歹也算個人物,他正色道:“我爹作惡多端,理應被批鬥,那是他的報應,我在這些年勸他多行善,他也不聽,家裡我做不了主,只能偷偷分糧給農民。這位王家地主,一輩子喪盡天良,自然也該殺。”
“米老二,你這個喪盡天良的,你忘了我爺爺當初教你識字唸書?你忘了我爹、我二叔把大半家當都給我置了嫁妝?”一個女人哭哭啼啼跑過來,指着米老二的鼻子罵着。
“你回去,不要管這些,我現在是農會會長,不是萬家女婿。”米老二板着臉,一字一頓說。
“你莫要忘了我大姑婆,她可是屍骨未寒 ,你們就對萬家這樣。”這個女人被兩個士兵拉扯着,歇斯底里。
“別說了,你那個姑婆,萬家還認嗎?再說了,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她萬逢春是個人物,可就這樣能救得了萬家?”米老二鼻子嗤着氣,不耐煩地說,“把這個瘋婆娘帶走,該做的事不能耽擱。”
至於他們的結局如何,我也不清楚。而幹溪鎮的歷史,似乎就此終結。再也沒有土豪,沒有鄉紳,只有一衆淳樸而麻木的鄉民。曾經的萬、王甚至是羅家,後輩都遺漏了許多傳統。到現在,萬家還有不全的茶文化和依舊耕讀的老師;王家只有豆腐這門手藝,其他的都覆滅了;至於羅家,除卻大葉子菸,也沒什麼可稱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