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九年元月初九,老爺子下詔徹查樑緒文貪墨案,着大學士王掞爲主審,刑部尚書阿爾鬆阿、左都御史納蘭揆敘爲之副,三司會審以明真相,詔書中更有嚴厲之批示——從快從嚴!此等詔書一下,京師風雲立馬再次詭異了起來,各種版本之流言甚囂塵上,等着看三爺父子笑話的可不再少數,三爺氣急之下,索性閉門謝客,來了個眼不見爲淨,然則弘晴卻是絲毫不因流言而動,每日裡照舊到藏拙齋批摺子,就宛若無事人一般。
真的無事麼?當然不是!實際上,自打開春之後,暢春園裡的氣氛便有些不對味了,先是有關樑緒文一案的進展全都有老爺子親自把控着,有關這方面的摺子都不曾再經弘晴的手,而後麼,弘晴批過的摺子被老爺子打回去重擬的也漸漸多了起來,儘管老爺子始終不曾有甚重話,可園子裡不利於弘晴的流言卻是悄然開始盛傳了,只不過弘晴本人卻是從不爲所動,該幹啥還幹啥,任勞任怨地繼續着自個兒的批摺子生涯,哪怕被打了回票的摺子漸多,也無一句的怨言,該改的改,該重擬的重擬,至於該堅持的麼,弘晴也不會屈服,最多就是附上一份詳細的說明罷了。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地過着,轉眼間便已是二月底,西線突然警訊連傳,說是準噶爾諸部突然大肆出擊,接連襲擊了清軍的幾撥運糧隊,在其部中發現了爲數不少的火繩槍,疑是俄羅斯人在背後搞鬼,清軍與準噶爾部諸軍小規模交火不斷,彼此間各有勝負,然,糧道受阻卻是不爭之事實,老十四幾番派出主力部隊清剿四下流竄的準噶爾部諸軍,皆無果,遂上本請求或是後撤沙洲,或是調豐臺大營新軍前來助陣,對此,老爺子並未與諸般臣工商議,也不曾讓弘晴插手,直接下詔,準老十四率部回撤沙洲,並準備與準噶爾部談判,爭取從政治上解決準噶爾之亂。
康熙五十九年三月初二,王掞上本,言稱樑緒文一案已然審結,該人諸般貪墨之事大多屬實,在河南任職期間,更是有過草菅人命之惡行,擬判大辟之刑。此本章乃明章拜發,朝野盡知,譁然一片之餘,目光全都投向了暢春園,盡皆等着老爺子作出批示,然則老爺子卻似乎並未急着下個決斷,連着三天都不曾對此有隻言片語,倒是三爺先行上了個請罪摺子,自請處分,而老爺子也不曾對三爺的本章加以評述,朝堂內外自不免爲之猜疑連連。
“陛下口諭,宣:仁郡王弘晴,軒內覲見。”
旁人不曉得老爺子在等待些甚,可弘晴卻是心中有數得很,不過麼,他卻並未急於動本章,而是不緊不慢地處理完了手中最爲煩難的幾樁公務之後,這才直接去了瑞景軒,遞了請見牌,不多會,便見李德全急匆匆地從軒內迎了出來,宣了老爺子的允見之口諭。
“有勞李公公了。”
弘晴謝恩既畢,又順勢朝李德全的衣袖裡彈了張摺疊好的銀票子之後,這才拱了拱手,客氣了一句道。
“王爺,您請。”
感受到了弘晴的“誠意”,李德全的老臉上立馬便笑開了花,不過麼,卻也沒多言,僅僅只是一哈腰,擺了個“請”的手勢。
“嗯。”
弘晴點了點頭,輕吭了一聲,也沒再有甚言語,擡腳便行進了軒中,這纔剛從主殿的屏風處轉了出來,入眼便見一身明黃袍子的老爺子正端坐在文案後頭,手捧着本奏摺,似乎看得極爲的入神,一見及此,弘晴心頭不由地便是一動,不過麼,倒也沒去細想,而是疾步便搶到了近前,一頭跪倒在地,高聲見禮道:“孫兒叩見皇瑪法。”
“嗯,免了,平身罷。”
聽得響動,老爺子終於擡起了頭來,掃了弘晴一眼,聲線淡然地叫了起。
“謝皇瑪法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老爺子既是叫了起,照着朝規謝恩乃是必然之事,只是弘晴的心裡頭卻是不免有些個犯嘀咕,沒旁的,老爺子明明知道自己已到,還在那兒擺出看摺子的架勢,擺明了就是在矯情,不過麼,肚子裡嘀咕可以,弘晴卻是不敢帶到臉上來的,謝恩一畢,便即躬身而立,作出了副恭聽訓示之模樣。
“何事?說罷。”
老爺子面色平淡地看着弘晴,並無絲毫的寒暄之言,而是直截了當地便發問了一句道。
“啓稟皇瑪法,孫兒此處有份摺子,請皇瑪法過目。”
這一聽老爺子見問,弘晴自不敢耽擱了去,忙一抖手,從寬大的衣袖中取出了本黃絹蒙面的摺子,雙手捧着,高高地舉過了頭頂。
“遞上來。”
這一見弘晴取出了本章,老爺子的眼神裡立馬便掠過了一絲的精芒,不過麼,卻並未有甚旁的表示,僅僅只是聲線淡然地吩咐了一聲。
“喳!”
老爺子金口這麼一開,侍候在側的李德全自是不敢大意了去,忙恭謹地應了一聲,疾步走了過去,伸手接過了弘晴所遞出的摺子,轉呈到了老爺子的面前。
“你要請辭,嗯?”
老爺子隨手翻開了摺子,幾乎是一目十行地過了一遍,而後霍然擡起了頭來,眼神銳利如刀般地便向弘晴掃了過去,聲線陰寒地從牙縫裡擠出了句話來。
“是,孫兒正是此意。”
老爺子這會兒的神色極爲的懾人,若是換了旁人,只怕早被嚇得兩股戰慄不已了,然則弘晴卻並不曾有甚失態之處,但見其面色平靜地一躬身,語調平緩地回答道。
“理由?”
饒是弘晴應對得體,可老爺子的臉色卻依舊緊繃着,壓根兒就沒給弘晴留下絲毫喘息的餘地,緊接着便又往下追問道。
理由?還不是您老要收權來着,玩甚明知故問的把戲!
這一見老爺子如此不依不饒,弘晴心裡頭當真是不爽得很,只是再怎麼不爽,他也不敢表現出來,也就只能是滿臉誠懇狀地躬身應答道:“回皇瑪法的話,孫兒自前年末蒙皇瑪法寵信,得以代批摺子,受益極多,然,人力終歸有盡時,近來精力頗有不濟,差錯連連,幸得皇瑪法指點,方纔未犯下大錯,實非孫兒矯情,而是能力所限,肯請皇瑪法準了孫兒的請辭,容孫兒好生調養一番,再來聽皇瑪法差遣。”
“嗯,爾既是堅持若此,朕也自不勉強,這些日子以來,倒是辛苦你了,朕別無他物酬謝,就送爾一袋禮物好了,來人,擡上來。”
老爺子默默地凝視了弘晴好一陣子之後,臉色方纔稍緩了下來,點了點頭,嘉許了弘晴幾句,而後又一揮手,斷喝了一聲。
“喳!”
聽得老爺子這般吩咐,侍立在側的李德全自不敢有絲毫的耽擱,緊趕着便應了諾,而後指揮着幾名小太監從後殿處擡出了個鼓囊囊的大布袋。
“這禮物,爾回去再看。”
老爺子沒甚多的言語,僅僅只是伸手指了指那隻大布袋,聲線平和地便吩咐了一句道。
“是,孫兒告退。”
這一見老爺要玩神秘,弘晴也沒得奈何,只能是恭謙地一躬身,出言請辭道。
“嗯,去罷。”
老爺子沒再多留弘晴,只一揮手,便已是準了弘晴之所請,自有兩名小太監擡着那隻大布袋跟着弘晴便一道出了軒,又殷勤地送到了弘晴的馬車旁,而後方纔領了賞錢,樂滋滋地回了瑞景軒。
果然是這一套,嘿,老爺子還真是煞費苦心了的!
對於大布袋裡的所謂禮物,弘晴其實早就已猜到了,只是不想表現出來罷了,待得上了馬車,立馬便解開了布袋上的繫繩,手一抄,已是從內裡取出了一本黃絹蒙面的摺子,飛快地過了一遍,已然印證了心中之猜測,此無他,這摺子就是一彈章,彈劾的便是弘晴本人,說弘晴有篡位之心,又言弘晴代批之摺子乖謬甚多雲雲,毫無疑問,這滿滿當當的一大袋都是此類貨色無疑,老爺子玩上這麼一手之用心麼,也很簡單,除了是敲打弘晴之外,也不無示恩乃至考校的意思在內,考的麼,自然是弘晴將會如何處置這麼些彈章。
“來人,放把火,將這些東西都燒了!”
既已猜到了老爺子的心思,應對之策自也就不甚難,弘晴並未驅車回府,而是徑直轉到了就在拐角處的頤和園,於下車的同時,將那一布袋的彈章提溜了下來,隨意地往地上一丟,語氣淡然地便下了令。
“喳!”
弘晴這麼道命令顯得頗爲的古怪,然則李敏行等侍衛們卻是不敢多問,齊聲應了諾,自有數名侍衛行上了前去,用火柴引燃了布袋,不多會,布袋裡的摺子便已是熊熊地燃了起來。
嘿,老爺子這回該滿意了罷!
耀眼的火光一起,弘晴的嘴角邊立馬露出了一絲淡得幾乎難以察覺的笑意,不過麼,卻並未多加耽擱,而是一拂袖,就此施施然地行進了頤和園中……